得第一名的是后村的生生,他兴奋地摇动着手中的缰绳,他的马也跟着旋转,仰合。在姑娘们的惊呼声中,策马穿过了她们,吓得姑娘们四散,像七零八落的花瓣。我能看到马蹄上的草屑,在空中飞扬。可是,我身边的毕力格却说:“唉,要是老伍上,哪有他们的事!”毕力格是村里唯一的蒙人。可是我一点不觉得他有蒙人的样子,因为他不说蒙语,且戴个眼镜,文文弱弱的,一点也不彪悍。我转向他,他正对着旁边的人说:“你们没见过老伍当年在草地,真是骑马好手,鹰一样。”眼里是仰慕的神色。我想起今天早晨在后山坡碰到老伍的样子,像个落窝草鸡,哪里有鹰的样子!我经常看到老鹰在空中翱翔,那么高,那么高,甚至要高过蓝天。可是,一个俯冲下来,像一阵强劲的旋风,“呼”一下,就叼住了鸡,“噌”一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入蓝天。根本不给你眨眼的机会。在我心里,老鹰简直就是神,令人恐惧而敬畏。老伍那个样子,怎么可以和老鹰比呢?旁边的人说:“老伍也老了,现在不行了。”毕力格说:“鹰老了也应该是鹰,不是胡燕儿。”可是毕力格接着又叹了一口气:“毁了,草原上毁了一个好猎手,就像苍天少了一只雄鹰,可惜啊!”虽然我并不觉得毕力格是蒙人,但我喜欢听他说话,可是他轻易不说话。别人正待说什么,毕力格就叹着气转身走了。毕力格一家都这样,和外人不多说话。毕力格是蒙人,但我没见过他骑马,除了名字,他真的再没有任何一点像蒙人。对于这个唯一一家蒙古人,我充满无限好奇。我不知道他们一家是怎么来到哈达图的,因为哈达图几乎都是外来户,流浪来的,走口外来的,讨吃来的。可是我也能断定毕力格不是本哈达图的,因为他们一家很和善,且不太与村人交往。倒是村东头姓郭的一家汉人霸气得很。在这个草原上,这个草原名字的村庄里,这家唯一的蒙古人,在我看来,是那么的孤独,那么的寂寞。我没见过毕力格的父亲,我只能见到他的母亲,那是一个极美的妇人,虽然,那时她已经六十来岁。她总是穿藏青色袍子,腰里紧着一根红腰带,腰带垂下一个头来,翻转着像一朵花。她有着极长的头发,在后脑勺编成一根粗粗的辫子,然后绕着头围盘起来,竟然能盘两圈多,非常好看。我曾经幻想,如果给她的发辫上遍插鲜花,那她岂不成了花仙子。同时看看自己细软的稀疏的头发,心里充满了沮丧。她有时候,也把发辫梳成两根,耷拉在两肩上,垂在胸前或后背,能长到小腿肚。她家有好多羊,扫羊圈或撒草料的时候,发辫随着她的身姿,不断摆动,真不知是她的发辫美,还是姿态美,总之让我入迷。有一次,傍晚,我从野外归来,路过她家羊圈,正是羊儿回窝,她忙着将羊赶进羊圈。我伏在她家的圈墙上,看她举手投足,看她鼻尖与皱纹里渗出的汗水,在柔和的晚霞里,那么迷人,那么温暖。我多么想变成一只小羊羔,在她柔软的手里,温顺而乖巧。她的面容沉静安详,长眼宽额。高中毕业那年,我去云冈石窟,看到一窟菩萨,那拈花微笑的样子,瞬间让我想起哈达图毕力格的母亲。
我妈说,毕力格的母亲,是蒙人,但毕力格好像不是。我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曾看《故事会》,看完给母亲讲,母亲不识字,但也极爱听趣闻轶事。有一次说慈禧一个宫女为了保存慈禧头上的几颗夜明珠,东躲西藏,一辈子隐姓埋名,也没有结婚。母亲听了,长长叹气:“可怜的女人,连个孩子都没有!”我纳闷:她为什么没有孩子啊?在我的心里,女人到了一定年龄自然就会生孩子啊?她为什么就没生呢?这让我困惑了好久。同样,关于毕力格的出身,也让我糊涂。毕力格母亲是蒙人,为什么毕力格好像不是?他难道不是他妈生的?我问过母亲,母亲也含糊其辞,说不明白。我问黑爷,毕竟黑爷来哈达图早。黑爷也不清楚,只是说:“亲生倒是亲生的,但看他那样子,应该不是蒙人。说是来哈达图的时候,就只是毕力格他妈和毕力格,没有其他人。”我问他父亲怎么没来,黑爷说:“毕力格或许就没有父亲。”我更糊涂,他怎么会没有父亲?黑爷就给我个脑瓜崩,说:“娃娃家,你问这干什么?”我很郁闷,不过郁闷的事情太多,不要指望从大人们那里得来,他们总是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或许其实他们也不知道,想到这,让我对大人充满了不屑。就是,比如,我在外面把阳光装入眼睛,回家睁开,阳光就飞满屋子,这是不争的事实,可是他们说我傻,到底谁傻呢?呵呵,我为自己而偷笑。
再看到老伍的时候,我竭力想把他与蓝天上的雄鹰联系起来,可是,那不可能。他依然是一副落窝草鸡的样子,衣服前后不整,东一片,西一片,像是挂在他身上的烂布片。有次,母亲看他实在不成样子,对他说:“老伍,把你褂子脱下来,我给你缝一下,都成了布条了。”其时老伍正赶着他的羊群,路过我家西墙。他手里拿着一颗蔓菁,正用手抹去上面的泥土,送往嘴里。听母亲说,忙伸左手摇摆:“嫂子,不用,反正也是夏天,也凉快。”然后嘻嘻笑。我看见他的手,脏乎乎的,几乎看不出肤色。母亲也不坚持:“额,又是一颗蔓菁当早饭了?”老伍一边吃一边呜呜答应。母亲说:“人们都说你家财万贯,何必这样苦?”老伍的蔓菁已经下肚,用手胡乱抹着嘴:“嫂子,你听他们瞎嚼了,哪有甚家财了,我光棍一根,每天放羊,你觉得能挣下几个钱?”母亲笑:“都说,你老子很有钱。”老伍笑着不答,弯腰用羊铲铲起一块石头,直腰,扬手,羊铲绕起一个弧线,石块远远飞出,头羊就乖溜溜地朝正北方了。母亲自言自语:“真是个怪人!”
老伍的家在后村。夏天的时候,我经常去二爹的菜园子,曾经无数次,路过老伍家。那实在是非常普通的泥房子,并且由于年久失修,泥皮脱落,甚至能看到一块一块的裸露的土坯,土坯的缝隙里住着野蜜蜂。院子里一团糟,土块,石头,横生的野草。院门倒是锁着的,因为他经常在野外放羊。锁子是一把非常好看的铜锁,虽然旧了,已经看不出颜色,但样子和我所见到的普通锁子不一样,横扁的,比一般的锁大,上面有美丽的花纹,可惜不细看,是看不出的。我曾缠着二爹带我去老伍家看看,二爹总是说:“有甚看头了,一个光棍的家,凄烟冷火。”然后二爹就叹气:“二爹家你又不是没去,就那个样子!”我说:“那人们说他有钱?”二爹说:“不知道,可能了吧,那又怎样?”我和二爹坐在菜园旁边的井沿边,看蝴蝶一只一只飞过,翅膀扇动着透明的阳光。我闷声:“那他家里一定摆设很好的呀!”我知道村支书老谢家,那是哈达图最有钱的人家。家里窗明几净,房间里整洁漂亮。我想,即使老伍是个光棍,不太打扫房间,但至少有不错的家具吧?二爹挥手驱逐一只苍蝇:“没有,甚球没一条,有个烂箱箱,当凳子。”看来,老伍真不是有钱人。我也无由叹气:“看来人们净瞎说。”二爹抽出旱烟袋来,燃起一锅,眯着眼睛说:“也不是,老伍小时家在草地来,是蒙人。”我惊讶,老伍也是蒙人?就脱口说:“他怎么可能是蒙人?他不是姓伍吗?“二爹说:“应该是个蒙人,他喝了酒的时候,说的都是蒙话。可是平时不说。”我奇怪:“那为什么啊?”二爹说:“不知道,我们两个肯一起喝酒,才知道他会蒙语。酒醒了,他就不说了。并且,告我不要说给别人。”真是奇怪,我想不通,做蒙人有什么不好?二爹说:“老伍,是他家里的第五个娃娃,才叫老伍。“我问:“那他真名叫什么?”二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中午的阳光晒得人昏昏欲睡,二爹躺下来,一边说:”一个人一个活法,他就那样,不说了,跟你一个娃娃家,说甚了。”我看见二爹没精打采的样子,也不再追问。只是心里奇怪,这个老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为什么村里的人家大门都不锁,至多用棍子拦一下,就连老谢家也只是用一只大狗看着,而不是锁着。而他的大门却用那么精美的锁子锁着,他在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