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安徽文学》2012年第03期
栏目:本省作家小辑
伯仁家的羊是水羊,也就是母羊,水羊是皖北的说法。皖北人很有意思,家里养的牲畜,除了鸡和狗按公母来区分之外,其他的动物就各有说法了,比如牛,公的叫老犍或者牤牛,母的叫舐牛,公驴是叫驴,母驴是草驴,公猫不叫公猫,叫做郎猫,母猫则叫做咪猫,羊也是,公的叫骚货头,母的叫做水羊。当然,骡子是要和这些动物区别开的,骡子是个杂种,它干的活最累,出的力最多,皖北人也没有给它另起个名字,不管公的还是母的,它不能生,也不能养,二韩人说一个人没有本事,常常用一个歇后语来形容,说他是骡子的家伙——就是一个摆设。一般地说,二韩人不太喜欢骡子,一个靠别的动物来杂交和繁衍的品种,再怎么卖力,也是一个绝户头,谁愿意和一个绝户头沾边呢。
韩伯仁家没有骡子,韩伯仁家就养了这么一只水羊,在韩伯仁眼里,这只水羊比老婆实用多了,老婆生了孩子,都是韩伯仁的负担,韩伯仁要挣给孩子吃,挣给孩子穿,还要供孩子去上学。韩伯仁的女人叫大朵,自从把这个名叫大朵的女人娶来家,大朵给韩伯仁生三个孩子了。大朵每生下一个孩子,韩伯仁脸上就会被岁月的刀子刻下几道子很深的皱纹。现在,韩伯仁的年龄还不满五十岁,韩伯仁的脸皮跟路旁的枣树皮看不出多少差别,当然,要说一点差别没有,就夸张了,至少,枣树的树干下端,因为长时间地拴着这只水羊,那段树干被磨得溜光水滑的,能照出水羊的影子来,韩伯仁的脸上能找到照出羊影子的地方吗,也许你会说,有,韩伯仁的眼珠子里就会有,是的,韩伯仁的眼里只有这只水羊。
水羊是韩伯仁五年前买的,五年前,韩伯仁和大队书记韩伯祥去公社领救济粮,一共是三斤麦子和五斤玉米,通知下发到大队的时候,一个大队一百多户人家都眼睁睁地看着,不知道韩伯祥这碗水能不能端平,三斤麦子,五斤玉米,是不小的数目,磨成面粉,够一家人喝半个月粥的。每一年领救济粮都是让韩伯祥头疼的事,要说粮食,谁家不缺呢,谁不需要呢,不说别人了,就韩伯祥自己来说,一年能吃几顿饱饭,韩伯祥两口子养四个孩子,每一顿都和上半盆面,都要贴上一锅圈子的馍馍。但是,每一顿韩伯祥都吃不饱,那四只小手爪子在韩伯祥的眼皮子底下把馍馍一个一个抓过去,一个一个吃下去,韩伯祥和他老婆张大兰只能吃上一个,然后用一碗一碗能照出人影子的粥来填肚子,肚子喝得鼓胀鼓胀的,过不了一会还是饿得人发慌。但是,再饿,这救济粮,也不能往自己家里带的。
韩伯祥把这一百多户人家在脑子里来来回回地捋,六队的麦囤家断粮断好几天了,麦囤和他女人一直在借粮,听说有救济粮,麦囤女人今天从村东头专门跑过来问韩伯祥家借粮,这点心思韩伯祥会看不出来吗,村里人都好面子,都不好明着去争;但是,关于肚子的问题,谁又能发扬风格轻易放弃呢,来跟韩伯祥家借粮食,就是在提醒他,你书记别把麦囤这一户给忘了,韩伯祥当然记得麦囤。但是,麦囤再困难,今年的救济粮也不能给他了,前年,去年,都给了麦囤,你麦囤家亏空的太多,怎么填也是填不满,如果今年的救济粮还给你麦囤,群众怎么看,所以,麦囤女人来借粮,韩伯祥让张大兰借。韩伯祥家的粮食囤子也见了底,张大兰匀出一半,给麦囤女人舀了一瓢。韩伯祥看得出来,麦囤女人借走了粮,心里是不高兴的,她不是为这一瓢粮来的,你借给她再多,她都是要还的。
韩伯祥把救济粮给了韩伯仁,这个结果是在大队部开会研究决定的。开会的人很多,男女老少,一个大队两千口人都到了,会议列出六户人家的名单,这是六个生产队报上来的,当时有人提议,这三斤麦子五斤玉米六户人家平分,这个提议没有通过,大家都知道,如果平分,每一户半斤麦子和不到一斤玉米怎么磨粉,连磨眼都填不满,不是白白地给石匠家送粮食吗。一个村子,就石匠家有盘磨面粉的石磨,不管谁去磨面粉,石匠不图别的,就想着落个磨底。所谓磨底,就是两盘磨之间的粮食。谁要是把磨底都打扫得一粒不剩,石匠女人肯定是不会给你好脸色的。再说,你真打扫的一粒不剩,就是石匠女人不说,你下次还磨不磨面粉了。不能平分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往年的救济粮都是发给一户人家的,今年如果平分了,以后呢,以后生产队上报困难户就会产生更多意见和分歧。有人提议抓阄,抓阄是最好的办法。韩伯祥不同意,六户里面,已经有三户人家往年吃过救济粮了,如果阄被这三户人家的其中一户抓走,这对另外三户还没有吃到救济粮的人家不公平。韩伯祥说投票吧。结果投给了韩伯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