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黄河》2009年第06期
栏目:纪实文学
1970年5月到1975年10月,我在晋东南度过了5年半的插队生活。那5年半,让我认识了中国社会,了解了生活底层,奠定了我以后人生的基础,留下了一生最难忘的记忆。我始终认为,没有那一段生活经历与磨砺,就不会有后来的我和我的人生。
这里记述的是我所生活的农村现实,可以说是上世纪70年代中国农村的一个缩影,如果把它作为一个样本,或许有助于现在的人们了解那个年代。由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我隐去了某些地名、人名,同时尽可能少写与农村现实关系不大的知青生活,但这里记述的人和事都是真实的,并且许多依据是我当年留下的日记或书信。
因为不在既定的运行图上,运送我们这批知青的“专列”走走停停,经北京、保定、石家庄、邢台、邯郸一路南下,到河南新乡再折向西北,进入山西境内。1000公里的路程,列车整整开行了24小时,才到达了一个四等小站——东田良车站。
县里在车站召开了欢迎大会。但会上说了些什么,我们几乎一句没听懂,也没心思去听。会后将800多人分组,我和19名同学被分配到了万村。那里距车站还有20里路,需要换乘卡车。当时谁也不会想到,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们不仅没有机会再坐,甚至都很少再见到汽车。
进村时已是下午三四点钟,老乡们像看稀有动物一般围观我们,不时指指点点,相互议论。可惜,我们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20个知青被指定住在村西头的一个院子里。堂屋住男生,西屋住女生。东屋早已坍塌,只剩一块空地。东耳房还在,做了我们的伙房。刚刚到达时,两间屋子里除了炕上铺了新的苇席,还在桌上摆了几只暖瓶。但当我们打开行李,拿出自己的用具后,那几只暖瓶也消失了。原来,那是临时从大队部和几户人家借来的。
黄昏时分,我们下意识地寻找开关点灯。这时才发现,村里根本没有通电,这令我们很沮丧。在学校开动员会时,介绍情况的人讲这里的条件如何好,还编了顺口溜,头一句就是“点灯不用油”,明显是骗人了。后来,顺口溜的其余内容也被现实生活一一印证为鬼话。不过,那时谁也没心思去计较了。
很快,我们大致了解了自己将要生活的地方。
万村位于县城西南20华里。按照我当年的记录,全村102户人家,359口人,劳动力84人(算上半大孩子)。耕地907亩(集体844亩、自留63亩),其中750亩粮田,以种植玉米、高粱、谷子、小麦为主,平均亩产298斤。其余为果木田,产苹果、梨、桃、杏、枣、山楂,此外,还有2万多棵杨、柳、槐树。牲口20头(其中3头不能干活了)、猪35头等等。副业有磨坊、油坊、砖窑。当年全村总收入38000元,每个劳动力日值0.65元;全村储备粮57100斤,公积金3400元。应该说,与更苦更穷的地方比,万村的条件还不错。
万村的700多亩粮田,大多零散在沟边、山坡,没有几块平整的,最大的一块叫做“四十亩”。这倒有个好处,干活时没有那种无尽头的感觉。村里的果树都分布在村东和北面的山上。村西南还有条小河,水很清澈,也很浅,夏季也没不过大腿,直到以后我们经历了暴雨之后的洪水,才感到了它的可怕。
万村乃至晋东南几个县的房子都比较特别,除去非常简陋的泥土房,稍微像样一点的都是两层楼,下面住人,上面贮物。规范的院落不仅分堂屋、东西屋、东西耳房,而且还有两进以上的院落。以我们进村那年看,许多房子当年还是相当考究的,不仅青砖到顶,高大严整,而且有拱顶的雕花门楼。我们知青住的大院虽只一进,但方方正正,门楼外还有两根石柱,门楼上有木刻的匾额,院墙上有砖雕,可见当年相当气派了。据说,那房子是当年万村唯一的地主所有,解放后,那家人不知去向,房子归公,逐渐破败。接收我们之前,东屋坍塌,堂屋做了库房,而西屋则成了牲口棚。为了安顿知青,腾出了库房,迁走了牲口,重新垫了土,盘了炕,改住人了。新建的牲口棚就在知青大院的对面,我们与牲口相对而居。
记忆中,当时村里比较规矩的院落还有十几处,都是半个世纪以上的建筑,虽然显得破败,但从那巨大条石做成的台基、整齐规范的布局、一丝不苟的质量以及精致的用料上,还依稀可见当年的辉煌。村子里还有一个戏台,台口开阔,地板规整,后台有隔间,有顶楼,有镂空的窗棂;台下是个很大的院落,称为“台地”,可以想见当年的红火。可惜,我们插队时,戏台早已成了大队的粮库。村东有一座年久失修的“祖师庙”,做了大队的粉房,村南口还残存着一段带城垛的围墙和高大的拱门券,让人想到豪门大户的“土围子”。显然,万村是一个曾经富庶却已经破败了的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