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的政治生活与我们想象的有天壤之别。
按照当年的宣传与要求,我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同时接受“党的一元化领导”。教育者当然应该有育人的资格,至少应该有比我们高的革命觉悟,可我们总觉得老乡比我们落后。党的领导自然是体现在党员干部身上,但是在万村,我们发现,要找到一个我们认为“够格”的党员干部也难。
万村当时有11名共产党员,党龄可从抗日战争排到文化大革命。据未经考证的说法,这些人都轮流做过村党支部书记,有的已轮过两次了,就是说,没有一个人能够长期执政,都曾因为或这或那的“错误”,或这或那的运动被整下台了。比如,50年代末期的支书苗某就是在公社化、办食堂时或偷了点粮食而坐了班房,下了台。此后,“四清”运动、文化大革命、批林批孔,都伴随着村干部的更迭。
我们进村时,支书是王某,革委会主任是康某,一年以后,他俩双双下台。为什么?芽说不清,反正换了人。我在万村5年多,经历了三任领导,可见更迭之频繁。
应该说,王支书在万村算得上比较有水平的人物,说话办事都像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但据说此人比较“花”,搞过不少女人,结果不知染上了什么病,脸上布满了脓包。那是我们进村不到半年的事,看到村里“最高首长”这种样子,真是恶心。很快他就下台了,不久就死了。30年后我回村时,他家的房子、院落已经完全破败,儿女俱已远走他乡。
康主任是个文化人,读过初中,但为人狡黠,说话一套一套的,但似乎从未给乡亲们办过什么事,更不必说我们知青。我曾找他反映知青中的问题,希望大队干部帮助解决点问题。他却说,有矛盾你们先自己解决,真闹出事来,我们再出面。我说,你不负责任,为什么不现在管管?芽他竟回答,我不管?芽不管,你们来了就没地方住,也没饭吃了。结果不欢而散。康某的革委会主任也干了不过一年就下台了。30年后,他依然在村里做着农民,只是已经成了老农。
还有几位曾经当过领导的人物,其中一位叫郭来保,非常老实、本分的一位农民。我进村不久,为队里的老母猪接生守了一夜,就是在他的带动下做的。那天晚饭后,他提着一盏马灯从我们大院门口经过,我问他干什么去?他说老母猪要下崽,不放心,去守夜。我感到很新鲜有趣,又见他那么负责认真,就跟了去。来保真是不怕脏,不怕累,忙了一夜。我除了在猪圈感受脏、苦,基本插不上手,那次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后来,不知为什么他就不再是大队干部了。如果说受教育,郭来保应该算一个教我农民真诚、朴实、吃苦耐劳的老师。2008年我回村见到他,他已经八十高龄。
另一位叫郭保喜,常年身披制服,但似乎从没洗过。面相很凶,非常突出的是他的酒糟鼻,哼哼的,动不动就骂人,属于农村中那种有势力的人物。比如,他的儿子就是大队队医,那时叫赤脚医生,既管给人治病,也兼给牲口打针。那是份很清闲的工作,又有些油水,而且不必下地劳动。没有保喜的势力,就没有他儿子的清闲。刚刚进村时,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郭保喜很想“管管”我们,处处找知青的毛病,指责我们这不能那不行,直到有一次“抓”住一位同学“偷”了几穗玉米,组织了一次批斗会。会上,他是发言最激烈的一个,大叫大嚷“捆起来,送到公社去”,并且声称“就是要东风压倒西风”。知青们却对他嗤之以鼻,懒得搭理。不过,他若真敢捆人,肯定免不了一场冲突。从那以后,他还仍不时找茬儿,但没人支持,成不了气候。后来,因为他儿子与我们的关系不错,他也就有所收敛,不再和我们过不去了。
苗满川也当过村干部,我们进村时已经降为小队干部。此人很有心机,是见过世面的,虽然不当村干部了,但村里大事小情背后都有他的影子。他靠的是苗姓的家族势力和“执政”时的根底。他与知青保持着一种互不干涉,常来常往的关系。30年后,他儿子成了万村的掌门人。
李进宝是支部副书记,曾当过信用社干部,后被下放回村。其妻是小学教师。进宝似乎不屑卷入村里的是非,与知青的关系还好,从无冲突。30年后我回村,他已经重返信用社,退休后在村里盖了第一栋镶有马赛克的现代化住房。我在村里活动,他始终陪着我。
我们插队期间,“执政”时间最长的是金玉和福先。
金玉是从团支书的位子提上去的,比我们大几岁,可当年也不过30岁。上任伊始,金玉就摆足了领导架子,最典型的举止就是上衣不穿,披着,叼根烟卷,四处巡视。他很自私,又很自傲,想占便宜,又怕吃亏,想担当“大任”,却又十分胆小怕事。我和他后来多次发生冲突,甚至动过手;不过,我也是在他的“领导”下离开万村去上学的。
福先是个比较平和的人,他爹是我们进村后办知青食堂的伙夫,每天为我们挑水做饭。他娘、他媳妇与我们的关系都很好,特别是他娘,一个农村少见的老太太,总是收拾得白白净净。据说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引得小伙子们为了她打架。她对知青很好,说话办事很得体,我们也尊重她。因为这些关系,福先做了大队革委会主任以后,对我们也还友好。在我记忆中,除了私人往来,福先似乎从不过问知青的事情。
我们就是在这样一些干部的领导下接受再教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