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子跟着妈妈到了离家乡两千多里的一个小镇子,她们在姑姑家住下来,一年后明子有了新父亲。他在一家煤气厂上班,家里还算富裕,在镇子里有一个挺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小块土地,每年都种些蔬菜什么的。明子到了这里没有再上学,因为明子不想去,并且又总是病着。晚上常常从梦里惊醒,一片一片的枕头被子被泪浸湿。在她十八九岁的时候妈妈领她去医院里检查过身体,说多半是有点神经衰弱,像这种病,在这样的年龄段里还不是很多。
明子没有像妈妈那样很快摆脱记忆,而是在记忆里越陷越深。明子常常闷在家里和那些书为伴,一本一本,读的书摞起来比自己个子还高。明子常常在梦里看到那些人,和他们说话,明子最难忘的是徐志摩写的那首《再别康桥》,在明子心里那首诗和别人理解的是不一样的,明子想逃脱诗里的梦境,可是不能。明子在二十岁的时候几乎还像一个小姑娘,身体没有一点曲线,没有一点起伏感,对明子来说这也许是好事,在她这个青春的年龄里就用不着去经历那些明子故意回避的东西,那些东西是让她感到害怕的。
在二十三岁那年明子接了父亲的班,成了煤气厂的工人。
明子在二十七岁以前有好多人给她说过对象,明子什么也不说只是摇头说,我觉得不合适,也不去见面,这样明子成了厂子里最老的姑娘。有人就说多半是和厂长好了,甚至厂长都这么误以为了,于是厂长就时不时地说自己的老婆如何好,毕竟明子并不算多漂亮,还不值得让厂长为她而失去名誉。当厂长这样说的时候,明子只是低头做自己的事。
作为女孩子在这种年龄不嫁是很少的,明子认认真真地工作,非常按时地回家,然后躲在屋子里,生活死气得像个十足的老女人。为了不让妈妈天天唠叨她,明子搬了出来,租了一个每月交二十块钱的排房。整个房子里里外外算起来最好的是那扇门,那是她专门叫人做的,用的是硬铁板,严严实实,无懈可击的样子。可是明子睡觉的时候总是亮着灯。大概明子想一辈子要这样过的,但是也许连明子自己都没想到,在她二十七岁那年她恋爱了。
明子的恋爱不是突然的,并不是人们常说的一见钟情,而是一点一滴滋生出来的。刘服明比明子小一岁,他是刚从大学毕业回来的,分到了明子这个厂子。业余时间也爱看书,后来他借书就借到明子这里来了。起初明子给他往班上拿,后来刘服明就去了明子自己住的小屋里去看。明子的家里一点不像别的女孩子的家,墙上没有一点小饰品,没有千纸鹤,连一张美人头明星脸都没有,只有一把在街上买的带鞘的剑挂在一颗钉子上,明子说这样避邪。明子没有书柜,书是在床下的箱子里放着的。那天正是阴天,家里光线有些昏暗,明子蹲在床旁往外拉箱子,明子瘦瘦的,头发永也是拿一根皮筋在后面拴着。刘服明出生在一个很富裕的家庭里,在这以前没有见过这样生活的女孩子,这时他心里有点酸酸的,他觉得明子是在为着什么而受罪。
以后每次刘服明跨进明子的家,就觉得心里纯净起来,总抱着一颗虔诚的心。其实这是他对明子的一种感觉,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再没有明子这样纯净的女孩子了。明子又一次蹲下身来拽箱子,这一次他在明子身边也蹲了下来,“以后,都让我来为你干这些事吧。”刘服明把手握在明子拽箱子的手上,明子并没有把手抽出来,也许明子早就企盼这一刻了。
明子脸色一天天红润起来,她常和刘服明走在镇子后边两旁生着杨树的柏油路上,她还像外国小说里说的一样手里总是捧着大把大把的野花儿。在那条路上那种花最常见,叫野菊花,一簇一簇的,它有很强的生命力,生在水沟旁可以,生在干硬的没有水分的路上它们也照样沸腾似的把娇艳绽放出来。明子就拿着它们紧靠着刘服明走路,一辆车开过来,恰又是刚下过了雨,车轮嗖地开过去,泥点子就溅起来,明子就叫出来,把头深埋在刘服明的怀里,这个时候明子才像一个真正的女孩子。
他们坐下来,这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他们相依着坐在道旁,习习的晚风绕着杨树梢不愿走开,刘服明搂着明子默默地吟诵徐志摩的《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挥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她的脸上流满了泪。那是别人不会想象到的,明子心中的康桥太近了,又太远了。
刘服明并不能真正地了解明子。明子性格里有一种古怪的东西令他无所适从,这种古怪的东西常常侵蚀着明子的内心,刘服明常常为此痛苦不已。刘服明给明子买了一条裙子,那身碎花裙子是在明子过生日的那天买的。明子见了脸色就变得苍白,她大睁了好长时间的眼睛,然后她甩门跑了出去。还有,在一个深夜刘服明都已睡下了,明子忽然来敲他的门,门一开明子就扑到他怀里哭个不停,“我活不了了。”明子全身发抖。他急得不知该怎么劝她,明子只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我做梦了。”可是眼泪却越流越多,把他的背心都湿透了。
那天刘服明去找她,她就坐在小院的靠椅上,像老人一样头向上扬着,眼看着天,“你说人死了会怎么样?”
“会变成鬼。”刘服明笑着蹲下来。
“然后呢?”明子毫无表情地问。
“然后来抓你。”他用手做出抓她的动作。
明子忽然两手使劲捂住眼,眼泪从指缝间流出来。
刘服明着实被吓了一跳,上前环抱住她说:“明子你到底是怎么了?”
“你救不了我,现在有人天天在咒我死,你不知道。”明子绝望地摇着头。
刘服明的眼睛都有些红了,“明子咱们结婚好吗?不管是怎么回事,我相信我会让你忘记的。因为,因为我是爱你的。”
刘服明领着明子去了他家。刘服明的父母都很热情,给明子做了满满的一桌好饭。刘服明父母喜欢明子是因为明子沉稳,不像别的女孩子一惊一乍的,明子给人的感觉就是朴素,干干净净的。
刘服明领着明子看了他们未来的家,两室一厅的房子,宽大的阳台把阳光最大限度地送进房里来;站在后阳台上,远处的田野和若隐若现的山都放进眼里去。刘服明把钥匙放进明子的手心说:“女主人,这都是我们的了。”
其实还是那么一个平常的上午,明子和刘服明一起进了厂门口。刘服明问她昨晚干什么了,是不是又没睡好,你看看都有黑眼圈儿了。明子说没有吧。刘服明说等我结婚了不让你熬一点夜。明子白了他一眼说,你结婚和我有什么关系?刘服明就悄悄地伸过手来在明子手上使劲捏了一下,两个人悄悄说笑着进了厂门。
这时,在门房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人,他拄着双拐,穿得很整齐,但是上衣被双拐吊得老高,和下身像是分了两截子似的,他只有一只脚露在外面,另一条腿的下面是空的,裤管被风吹得飘来飘去,此时他正看着明子和刘服明进来,眼中带着一些懒散的表情。
“他是谁?”明子悄声问。
“哦,他是刚来的,刚考上大学还没上呢,就被车撞了,在家一直呆着,听说和厂长有点关系,现在叫他来看门房。”
明子又看了他一眼,嘴里不自觉地说:“怪可怜的。”这时忽然有人在那里喊:“卓伟,卓伟,李卓伟。”
明子的身子一下子僵在那里,她大睁着眼,机械地扭过头。
“啊,叫我?”那个拄拐的男人把头朝向王老汉,明子只是大睁着眼看着他们俩,一动不动。刘服明说:“你怎么了,走啊。”
明子微动了下头说:“你听见他叫什么?”
“叫李卓伟啊。”
李卓伟下班是在所有人走了之后,他一步一步走出大门,回过身把大门拉上。外面是一些卖小吃的,那些小贩见人就招呼,唯独对卓伟却不那么积极。卓伟又走过那条挺窄小的卖菜街,街上丢得到处都是菜叶,他尽量避着那些菜叶。
卓伟绕过卖百货的大楼,人少起来,这时候卓伟将近走了四十分钟,那条空空的裤腿来回地摇摆着。卓伟有些口干,抬头看看太阳,毒热毒热的。他摸了把汗,这时候一个装水的杯子递到了他的脸前,他抬头见到了明子,明子眼睛里有一种坚定的东西,她真诚地看着他,像是有好多话要说似的,“喝点吧?”明子只说出这一句。
卓伟隐隐觉得这是一种污辱,他不冷不热地说:“我不渴,谢谢啦。”
说着就很快地走了。
明子和刘服明吵了一架,那是在明子认识卓伟的一个月后。明子正式向刘服明提出分手,理由是她要嫁给李卓伟。事情看起来是可笑的,刘服明本不相信明子的话,明子说的时候他就在一旁打哈哈,直到明子把楼房钥匙还给了他他才被激怒了。当时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挥起手狠狠地给了明子一个耳光,“好日子不想过是吗?去吧,王八蛋才会拦你!”刘服明转身离开她的屋子,这时李卓伟站在门外,刘服明本想和他理论点什么,但是站在一个拄双拐的人面前却觉得说不出话来,他愤愤地走了过去。
李卓伟犹豫了半天才走进去,明子正趴在椅背上发怔,卓伟拉过一把椅子离明子一段距离坐下来,“明子,其实,其实我们做朋友最好,真的。刘服明说的是对的,有谁会放着好日子不过去给自己找……找麻烦呢?”他坐了一会儿,慢慢地站起来一步步走到门口回头说,“明子,别生我气,以后你不要再去我家了,有些事我自己会做好,放心吧。”卓伟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