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芳草·文学杂志》2011年第04期
栏目:长篇小说
人的好奇心在面前。
人的恐惧感在背后。
好奇与恐惧一前一后挟制人类走过了一二十万年的光阴,走到今天人类仍无法真正看清自己、看清面前和背后的世界……
——题记
太阳落山了,落到树林尽头那个像牛一样趴窝着的土山背后去了,土山上面的天空变成了半生不熟的西瓜的颜色。
每天这个时候,爷爷就拎着一只黑色的铁皮水桶往泉水那儿走,他身后一大一小跟随着白尾巴和它的孩子。白尾巴是一匹母马。
那时候我很小,一低头就能从白尾巴的肚皮底下跑过去。我就跑过去一次,爷爷看到了,板起面孔,拿木棍一样粗糙的手指敲敲我脑门,训我一通,说我是一个男人,男人是不能到母马肚子底下去的,那样长大了就会怕女人。
一天,爷爷还和往常一样拎着那只水桶往泉水那边走去,他身后只有白尾巴的孩子,那匹黑色的小马驹跟着。我撇下一块玩耍的同伴,一溜烟跑到爷爷跟前,问他白尾巴怎么没来。爷爷说他把白尾巴送给山里放羊的人了,秋天的时候放羊的人要给我们送来五只大羊。
小马驹没有妈妈了,孤孤单单,很可怜的样子。我心里为它难过起来。
爷爷从泉里打来一桶水,放到小马驹面前。小马驹舔了舔舌头,小心翼翼地把头往水桶里伸去,嘴巴才挨到水面,它就猛地抬起头闪到一旁,瞪大眼睛盯住水桶看,显得很紧张、很害怕,鼻子里还发出“噗噗”的响声。
它这是怎么了?爷爷嘟哝着又把水桶往它面前送过去。小马驹又一下躲开了,还是那样瞪大眼睛盯住水桶看,好像水桶里面有什么东西。
“爷爷,桶里有什么?”我凑过去看,除了水,桶里什么也没有。
爷爷又把水桶送到小马驹跟前,小马驹却躲得更远一点看着。
我又凑过去低头往水桶里面看,猛然,我看见在轻轻晃动的水面下,有一颗圆圆的脑袋,被黑色的桶壁包围着,昏暗中,有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睛,正盯住我看!
我愣住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水桶里是我,是我的脑袋,跟在镜子里一样,可是,那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睛……它们好像不认识我,直勾勾盯住我看的样子像躲在草丛里的野猫一样,看得我心里发虚、发慌,甚至有点害怕。
说起来,这件事已经过去四十年了。
有时候,有些事,你说它巧合,似乎没那么简单;难道冥冥之中早有安排?几天前,畅河从喀纳斯带回来一张照片,当我看到照片的一刹那,感觉整个人都摇晃了一下,好像被什么东西撞到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半天没缓过劲来。
我看到照片上是一个脑袋,圆圆的,跟我小时候在水桶里看到的情形一模一样!不过,照片上这个是一颗用石头雕刻的人头。
畅河告诉我,照片中这颗人头有点诡异,找到它的地方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还死了人;有人说,它可能被什么下了咒。
“想什么呢,你?”畅河见我半天不说话,问道。
“没什么。”我抬眼看看他,“这是谁的东西?”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说话声音很小,霜打了似的。
“克孜老人你应该记得,”畅河往沙发上靠靠,看着我,“他邻居叫巴什么来着,那个很会做生意的家伙?这东西就在他家里。”畅河说着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烟撂车上了,你的烟呢?”
我指指茶几下面一层,烟和打火机都在那儿。我接着他的话说:“他叫巴勒江,我跟他很熟。他妈妈家的老人好像是萨满。”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脑子里依然回旋着“死了人”“下了咒”之类的声音。
“图瓦人不叫萨满,叫……”畅河点上烟吸一口,他被烟呛了一下,“咳咳”咳嗽两声,继续说,“他们叫喀目。”
“我知道。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我故作轻松地冲他笑了笑。
“喀纳斯还有我不知道的事儿?你这说的。”畅河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
畅河是新疆大地旅游公司的老总,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喀纳斯,用他的话说,他都快变成图瓦人了。其实,他本来就不像汉族人,长相不像,性格也不像。他说他母亲身体不好,生下他就病倒了,没有奶水喂他,他是吃邻居家大婶的奶长大的,邻居是一户哈萨克牧民,所以畅河长了一张牧民的脸,当然还有牧民一样结实的身体。
“你好好看看,它搞不好还是一件文物呢。”畅河说着抬手指了指我摆在博古架上面的工艺品,“它应该比你这些东西有收藏价值。你想不想把它搞过来?”
“这个,”我犹豫了一下,马上打起精神,说:“可以啊。”
“照片留给你,你再研究研究。”畅河说着起身离开沙发往门口走,“我要走了,车子在下面,今天我还要下去。”
“去哪儿,布尔津还是喀纳斯?”我也跟着站起来。
“直接去喀纳斯。下礼拜,上头领导要去检查工作。我得去安排安排。”畅河走到门口停下来,“你要对那东西有兴趣,下次带你去看看。”
送走畅河,我又仔细看了看照片中的人头,畅河说的没错,这东西很有可能是一件文物,人头的鼻尖磨掉了一块,左边耳朵也只剩一半。不过,人头看起来还是很整体,并且特别精美。这些年,在新疆各地发现了很多用石头雕刻的人头和人像(学术界称之为草原石人),我也亲眼目睹了不少,可从没见过雕刻这么讲究的石雕,无论刀法还是造型,都堪称一流!
正好,我下午要去社科院办事,顺便把照片拿给他们草原文化研究所的王所长看看;去年王所长出版了一本叫《西域古文明之石人文化》的书,里面涉及大量新疆各个时期、各个地区、各种类型的石雕人像。我想听听他怎么说这颗人头。
王所长刚好在办公室,我说明来意之后,从包里掏出那张照片递给他,他戴上眼镜,接过照片仔细瞧起来。
“这,好像是一件玉雕,应该是青玉。哪儿来的?”王所长将照片放到桌子上,目光从眼镜上方向我投射过来。
“照片是朋友带来的。东西不知道在哪儿。”我随口说道,说完心里觉得怪怪的,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像做贼似的。我得承认,听到他说“玉雕”,我本能地对这个东西产生了某种图谋和想法,所以才会打埋伏。
王所长继续说:“这东西应该是从地里挖出来的,表面有土沁的痕迹。要真是玉石,不管它是不是文物,这么大一块也值不少钱了。”王所长摘下眼镜,看着我,“不过,单看照片不好说,也有可能是现代工艺品,仿造文物。”
“也不能排除它是一件文物,是吧?”我也看着他。
王所长朝我点点头,没再吱声。
“假如它是文物,并且是一块青玉,那它绝不会是一个普通人的头像。古代草原上的那些帝王,有用玉石之类雕刻自己头像的吗,王所长?”
“据我了解没有。不过,看面相,它有点蒙古人的特点。”
“会不会是……成吉思汗的头像?”
“这可是一件严肃的问题,不能无根无据地瞎猜。”王所长的表情瞬间石化了一样。
“您相信诅咒会附着在这类东西上面吗?”
“古代突厥人相信人死后灵魂会依附在石头上面,至于诅咒之类的东西,应该也会吧,谁知道呢。你是说这上头有诅咒?”王所长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我。
“不,不知道,随便问问。”我随口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