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黄河》2006年第02期
栏目:纪实文学
1958年8月28日,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的小雨还在不停地下着。
上午8点多,押解我的公安战士来到我家催我上火车站。王静正坐月子,还没满月。老岳母匆匆为我整理了行装。我刚刚迈出院门,“哇——”,传来一阵孩子的哭声。我回头一看,刚满两岁的三儿子杨澍淌着满院子的泥水跑了过来,他紧紧拉住我的手不放,哭着说:
“爸爸,我也要去哩!”
我说:“爸爸有事,不能带你去呀!”
他哭着喊着不让我走。我抱起孩子亲了亲,泪水滴在孩子的小脸蛋上。他边哭边喊:
“我跟爸爸上街哩。”
我心如刀绞,这不懂事的傻孩子,你怎会知道此刻爸爸是要被押赴劳教农场去受罪去呢?哪有时间带你去逛大街呢?
我眷恋着月子里的妻子和哭喊着的儿子,以及年迈的岳母,双腿像被钉在了那里,一动也不动,一任泪水和着雨水在脸上奔流。
押解人员凶狠地呵斥住了孩子的啼哭。孩子放开了紧拉着的我的手,怔怔地望着我,脸上还挂着两行珠子般的泪水。
老岳母老泪纵横,倚在门框上,朝我挥着手。这时,屋里传来“吱呀”一声响,我心里一震,那肯定是王静把窗户推开了。我一眼也不敢回望,惟恐他们伤心。在押解人员的催促下,我甩了甩长发上的雨水,迈步朝外走去,踏上了“脱胎换骨”、生死难卜的苦难里程。
我背上铺盖卷,向火车站走去。没人送行,没人告别。路过地委、专署大院时,我把头扭过去,一眼也不愿看。这会儿,正是上班的高峰期,干部们三三两两地正朝大门走去。我听到有人在低声说话:
“那不是中院刑庭的那个年轻的庭长杨得志吗?是不是进去了?”
“是,要送夹边沟了。”
我清楚地记得,我的右派劳教决定书是108号。可以肯定地说,甘肃省定西地区被送往夹边沟的右派分子,此前已有107人了。我知道的有我们单位的马永康、顾仁基、专署的何尽臣、专署财政局的陈璞、杨涵;定西县法院的审判员王民立、地委党校教员魏理耳、地委农工部部长康正芳;还有我的同乡、地区保险公司副经理郭晨光。
快要进火车站了,我抬起头来,向天上望去。时令已近中秋,正是天高云淡、大雁即将南飞的季节。而我却要被人押送着北去。远处,古老雄壮的定西城楼,兀自静静地站立在那里。无限惆怅绕心头,不尽凄凉填胸臆。忽然记起了韩愈的诗句:
本为圣朝除弊政,敢将衰朽惜残年。
默念了几句,不禁悲从中来:可叹我正值盛年,花好月圆,却痴情进谏,到如今,怎落得个珠泪涟涟!
进入车站,一列黑乎乎的货运列车已停靠在月台边。只见在一节“闷罐子”车厢的车顶上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另有两人持枪在车厢两头把守,车厢附近,还撑着一挺歪把子机枪,一个战士匍匐在地,摆出随时准备射击的姿势。
押解人员对我说:“这是由天水开往乌鲁木齐的火车,路过酒泉,你就坐这趟车。”待他交接完手续,我就被人推了上去。接着,“咣啷”一声,车门被关死了,“咔嚓”,又一声,加上了锁。
在昏暗的灯光下,我扫了一眼车厢内的情形,看见车内坐着十几个人,再仔细一看,很快认出车上拉的都是定西县看守所已判了刑送去劳改的罪犯,都是盗窃、诈骗、强奸、伤害和贪污的各类犯人。带队的是原定西专署监委会主任李某,李某是因贪污80元公款被判刑5年。车内还有受贿200余元被判刑8年的原定西县公安局的一个副局长。二人都还年轻,也不过二十八九岁,身负重任,却走上了犯罪道路,实在可惜。其余的我不相识,有几个蜷缩在车厢角落里的犯人,他们衣着打扮像是农民,一言不发,凝视着半明半暗的车窗在发呆。
我和老李原本很熟悉,他把我招呼到他身边坐下,悄悄问:“你怎么也去劳改?”
我说:“不,是到酒泉去受劳教。”
他说:“哦,那比我们强多了。”
我沮丧地说:“有啥两样?还不是都被人当作社会渣滓对待?”
他摇摇头,又连连摆手:“好我的大法官哩,咋能一样呢?不是说右派还是人民内部矛盾吗?”
我苦笑了一下:“瞧,我们现在不一样吗?到了那里,还能好多少?”
这么一说,他乐了:“哈哈,咱们都是同类了,有意思,有意思。”
听他这么一笑,我突然打了一个寒战,一种受了污辱的感觉涌上了心头。我厌恶地回了他一句:
“扯淡!我又没有杀人放火,又没有贪污盗窃!凭什么和你们是同类!”
他脸上没了笑容,讪讪地说:“对,对,不是同类,不是同类。”
中午,列车在一个小站停车,公安战士叫犯人全部下车。站队、报数,一齐上厕所大小便。当然,我也排在了他们中间。在厕所里,我看见犯人们一个个“吭哧”、“吭哧”地解着大便,半天也拉不下来,不一会儿都是满头大汗。我感到很奇怪,便问他们是怎么回事。他们告诉我是因为收监以后,经常吃的是带皮的谷子做成的饭,时间长了,大便十分干燥,解一次大便要蹲一半个钟头。不一会,押解人员催说时间到了,快开车了,要他们快点。这时,我看见了惊人的一幕,犯人们一个个急忙用手指插入肛门掏了起来,直掏得鲜血直流,还未掏完,就响起急促的紧急集合的哨音,在公安战士的训斥声中,他们用沾满自己鲜血的手指,提着裤子急忙站队、报数、点名、上车。他们都没裤带,是用手提着裤子(监所为防止罪犯自缢或逃跑,规定裤带一律收缴统管)。
我目睹此情此景,一阵悲怆涌上心来,不由地触景生情:如果我被他们冤判上8年或5年徒刑,也难逃脱如此厄运。但愿右派劳教农场能吃得好一点,千万不要叫人受这号罪。
列车过了兰州不久,在永登车站停车的时候,车门忽然被打开了,押解我的那位战士,递给我一包馒头说:
“这是你的伙食。”
我庆幸我还是被区别对待了。看着那些犯人眼巴巴地直盯这些白面馍馍不放,馋涎欲滴的样子,我不忍下咽,便给他们每人分了半块,最后还剩一个人没有吃上,我又把岳母烙的饼子给他掰了半个。一阵狼吞虎咽之后,他们一个个直朝我点头,七嘴八舌不住地说:
“谢谢,谢谢。好人有好报,你到了农场一定能吃饱,能穿暖,不受罪。”
犯人们说得很真诚,不过,受到他们的祝福,我的心里却充满了酸楚。当上右派以来,这样的有些许暖意的话,竟然在这里听到了。但愿能像他们说的那样,此去能够吃饱穿暖不受罪。
不一会儿,又上来一个干部,他让我下车换乘客车,他说:“你是劳教人员,和他们有区别,在囚车上你受委屈了,有损你的人格。”
我笑了笑,从内心感谢这位善心的人,我说:
“我的人格早就扫地了,与囚犯仅差一步之遥,就这样将就吧。”
他说:“下来吧!还有几个右派都已改乘了。”
下了囚车,离开了那地狱般的令人窒息的空间,轻松了许多。在客车上,可以自由伸展肢体,随时可以大小便了。
过了一夜,车到了酒泉,转乘敞篷汽车。汽车穿过城区,向西北方向驰去,身后的城池越来越远,村落也渐见稀少。不久,汽车颠簸着越过了一处长城古塞,路旁农田、树木便罕见了。再往前行,连杂草也难见到了。一阵风起之后,漫天卷起了滚滚黄沙。汽车已经完全进入了沙漠地带。下午,到了目的地,全省右派集中营,我们要“脱胎换骨”的地方——夹边沟劳教农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