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霞说:“为画《道路的性格》,我七次登上马鬃山,去了好多次峨口铁矿。一开始,我是画了《碾碎矿山千年雪》。矿山上有一种大铲车,不在山上组装,太麻烦,拆呀装的。要在山底下组装起来,大家伙往上开,拿推土机拉着。那个场面实在壮观,我就想着画这个大设备上山。我给它起个名字叫《碾碎矿山千年雪》。这幅画也展出了,也上了画册,就是太原市1972年那次画展。后来在这幅画的基础上,又重新构思,就比较前卫了。新时期到来之际,就比较注意形式美了,已经不是文革中的‘三突出’,要塑造工农兵的高大形象。也是画雪,不仅不画所谓的工农兵形象,干脆把一切物象都去掉。大铲车,推土机,也都不出现在画面上,完全是一幅‘自然景象’。没有了世间俗物,这样的提纯,展现出的是天造地设的自然景观被人为开采所带来的破坏。世上的道路都是弯曲的,哪有笔直的路可走?尤其在盘山道上更是展现了道路的曲折。自问自答,可不是呢,世上的路儿,生活的路儿,战斗的路儿,都是曲折的,哪有直路可走。题目也到了嗓子眼上哩,道路的风格?道路的性格?”
冯霞还说:“画了好多草图,回来后,王喑晓(当年的太原市文化馆长)一看,看看看看,拿起一张说,冯霞你把这张放大。当时有很多速写、草图,王喑晓就指着这张说,嗯,就这张。回来以后,当时我也不懂套色木刻,侯杰人家是个搞版画的,山西一直是版画时兴,最有实力,美术界的力群呀、苏光呀、董其中呀,都是搞版画的。我为了搞这幅版画,现跟人家学。第一稿出来,董其中(当年的山西省美协主席)看了,说,冯霞,这幅好。但是应该把路儿。再藏一藏,不要都露出来。道路哪能一下看清的……我回来又画了第二稿。”
我问:“当时你油画也能画,中国画也能画,为什么你选择了自己不熟悉的版画?”
冯霞:“题材决定画种,它画面上,雪地里的履痕、轮印,就特别适合于用版画语言来反映表达。”
王爱忠曾向我谈到冯霞的版画《道路的性格》。王爱忠1980年代初从部队转业,当时冯霞的名气如日中天,他慕名托了关系分配到太钢,投师冯霞名下。后来,有状元徒弟没有状元师傅,王爱忠凭借自己的努力,成为太原市美术家协会的主席,太原市画院的院长。2012年,王爱忠当选为第二届山西省工笔画协会主席,而冯霞是他麾下的常务副主席。
王爱忠说:“冯霞的《道路的性格》,在绘画语言上有许多创新。那时候,中国北方的版画界一般都是油印,而冯霞却采用了南方江浙一带的水印。那时候,吹塑版呀、纸版呀、拼版呀、石膏板呀,基本还都是过去的一套,人们印版画还只有宣纸,不像现在发展很现代,都用上丝网版了。冯霞不是对太钢熟悉吗?就用了一种滤油纸,所以出来的效果非常好。冯霞得意地说过,让它尿几股子就是几股子。”
我向冯霞求证,冯霞回答说:“是了是了,当时我是用水印,凸印,趁势就把纸给压下去了。用水,一压,高的地方就成低的了,出来的效果特别有车轮、履带、脚印的质感。中国古代也有这种凸印,但古时的纸没有现在这样,特别是太钢实验室用的那种过滤纸,纸厚,十天八天干不了,特别适合水印。压下去,一直就能保持原态,几十年不会变形。像一般的纸,只是浅浅的痕,不像我的过滤纸,能出来雪痕的效果,完全是那种雪地里的感觉。”
王爱忠还向我介绍,1984年是联合国的“世界气象纪念日”,冯霞与众多著名画家应邀,各显神通,围绕“气象为农业服务”的主题,创作绘制招贴画。冯霞构思敏捷,没几天便构好了图:画面上一位女气象工作者,英姿飒爽,左手持风速仪,当空测天,右手擒一青龙,口吐甘霖,洒向天地,洒向田野。全国古今画龙的图画不少,但大多是以传统的图案龙为范。冯霞的这幅招贴画中,没有沿袭过去陈旧的“龙图腾”,而是一反传统图案,别开生面地画出了活生生的具象龙。他运用水粉画的光和色,冷与暖,把个蜿蜒腾云驾雾耕云播雨的青龙,画得栩栩如生,细微之处,竟然龙眉上的小疙瘩也清晰可见。我惊奇地问冯霞,怎能把龙画得如此逼真?冯霞说小学生时,学校设在庙中,教室里的墙上、梁上、柱子上,就连檩条上,到处雕凿着龙的形象,自己常常在作业本上照着画龙。”按冯霞的话说,画龙有着“奶功”。此画出版发行后,因其构思巧妙画面生动,引起了与会代表的一致赞扬。
冯霞笔下时有出手不凡的奇招。
冯霞向我介绍说:“我是从《碾碎矿山千年雪》才开始学版画的,过去我哪懂个这?这才开始学咋错版,咋着色,你要从书本上学,这来厚的一本书,半月十天你根本连个门头夹道也理不出来,可是你一看别人操作,直观地就学会了,要不是师傅带徒弟就可快了,比你理论上从头学起快多了。这叫‘偷艺’,所以以前师傅带徒弟,到了关键时候,就把你打发到一边去了。我生性灵,一看就会。”冯霞说着得意地笑起来。
汪伊虹曾感慨地对刘素珍(太原市画院的一任院长)说:“有些徒弟你是教死了也学不会,冯霞是一看就会。”
冯霞在创作版画《道路的性格》时,再一次体现出他的过人聪明。
苏格拉底有个观点:有的人是学而知之,有的人是生而知之。好像带有“先验论”,其实很有道理。艺术这门行当,天生的悟性可能比后天的勤奋更起决定性作用。
评论家李敬泽的一番话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小说,应该是个野孩子——不是小学里当上课代表、随时准备打小报告的孩子;也不是长大了西装革履的成功人士;是吸溜着鼻涕,有小兽一样的眼睛;上房揭瓦爬树掏鸟;恶作剧的、有纯真的善和纯真的恶的孩子。身上有一种‘摩罗诗力’,通灵,通着另外某种幽暗的、光影闪烁难以言表的意义。”李敬泽的话说得意味深长。我想,这番话用来描述一个真正的画家大概也适用吧。
愤怒出诗人。刻薄人能著好文章。一个循规蹈矩刻板凝滞亦步亦趋的人画不出灵动的画,倒是那些不按常理出牌独出心裁独辟蹊径的人,往往能出奇制胜。
剑走偏锋才能一招致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