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第二届全国青年美术展上,冯霞的版画《道路的性格》,一举斩获银奖。这一届的金奖,就是罗中立那幅影响广泛的油画《父亲》。那时候的评奖不像以后评滥,还是很有权威性。大家都认可,那是凭着真才实学真刀实枪比拼出来的“货真价实”。
第二届全国青年美术展在中国美术馆展出时,时任山西美协主席的董其中专门请不久前刚刚返京担任《文艺报》副主编的唐达成去参观。唐达成深深为冯霞《道路的性格》所感染,凝望着布满积雪与脚印履痕的画面,伫立了很久很久。
这幅画引发了唐达成强烈的共鸣,产生了极大的震撼。唐达成专门为此写了一篇文章《路的遐想》,发表在《文艺报》上,后来又收入他获鲁迅文学奖的杂文随笔集:《世象杂拾》。
1970年代初,我和唐达成合作写一部反映矿建斗争风云的作品,住在峨口矿建指挥部所在地——王家河。王家河坐落在山西代县马鬃山群峦的一座半山腰上。一条蜿蜒曲折的盘山道,往上直通峰顶上井荒,往下是谷底的一条饮马河。
大概有将近四个月的时间,我们把无数的足迹撒在了这条盘山道上。
这是一幅“苍山落日图”,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在晚霞的映衬下,马鬃般起伏的山恋(大概马鬃山因此得名),在渐渐转暗的天空,勾勒出锯齿般的轮廓,好似在极薄的宣纸上描绘的一幅剪影。这种景色,既可以看作亘古不变,也可以觉得常见常新。景随物移,触景生情。
大部分时间,唐达成是在默默地走,眼光望着落日的光辉渐渐消褪。偶尔,唐达成也会猛然冒出几句感叹:
“人生就是走在一条弯弯曲曲的盘山道上。苏联文学里常用一句话:‘革命不是在涅瓦大道上散步’。少年读书不思量,等你真正懂得这句话,己经是夕阳无限好,可惜近黄昏了。”他说这句话时,一抹晚霞映在脸上,竟是一脸沧桑,一脸惆怅。唐达成那年不过才四十岁出头。
“人生之路,你觉得是你在选择路,其实还是路选择了你。人生的路上,多少独行者被裹挟而去,卷入滚滚人流。鲁迅大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出,人世间本没有路,走得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唐达成对鲁迅的这句名言,竟然是这么一种不寻常的理解?
“往前走还是往回返?这是一个走在路上常常思索的问题。领跑者往往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包含了启蒙中冒险的全部内容。承担风险,付出代价,说不好还落一个爱出风头的褒贬。跟着跑,倒可能是一种智者的策略。”
唐达成还有诗云:“临峰方知众丘小,盘曲始明山道难。仰天长啸气荡荡,夕阳依旧伴群山。”“飘渺幻真假,虚实有无间。”
路,在唐达成的哲学思维中成了一个重要意象。
卡夫卡只有天堂,没有道路。鲁迅则只有道路没有天堂。在那条峨口的盘山路上,唐达或进行了哲学的人生思考。
唐达成的人生道路,是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在上世纪后五十年的艰难跋涉,充满了太多的峰回路转,惊心动魄,刻骨铭心。
董其中曾感慨万端地撰文《饱含哲理,发人深思——赞版画(道路的性格)》:“有人可能这样想:道路曲折、坎坷不平,人生的道路何尝不是这样呢?严冬季节,路旁丛生的荆棘中挺立的新枝,显示出顽强的生命力,看着画面上一个个深深的脚印,我们仿佛可以听到人们不畏严寒、艰难前进的脚步声,伟大诗人屈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声音也仿佛又在耳边回响……中国的革命不是也经历了艰苦的曲折的道路吗?三十多年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历程,更使我们看到了社会主义道路的曲折性。当代一位著名诗人写下了这样的诗句:‘不明白走过弯路,又哪知道正道在哪里’……道路的性格——曲折性,也是人的性格,事物的性格。”
诗人唐宪国用诗性的语言写下《观木刻(道路的性格)有感》:“上上下下,/曲曲折折,/遥遥漫漫,/萧萧瑟瑟。/恰似九转愁肠,/更披坚冰厚雪。/虎狼蛰,/鸟飞绝,/人踪灭,/对此不禁心寒彻!/太白三歌《行路难》,/而今方信真如铁!/真如铁,/难煞多少征客?//细观察,/足迹、蹄印、车辙。/分明有人翻越!/为求理想、光明、幸福……/拼却几腔热血?/懦夫难踩珠峰顶,/好汉终至长城侧。/无窍诀:/积跬步,/勤跋涉。/从来柳暗花明村,/总被重山复水隔。/古往今来皆由此,/造就多少豪杰!//鬼斧神工何妙绝,/耐人寻味衷肠热。/可明白?/历史、人生、革命、建设……/一切!/何其相似:/有曲有直,/时宽时窄;/远近相连,险夷相迭;/真理不负有心人,/‘上下求索’终可得。/道啊!路啊!/这可是你天赋的性格?”
著名画家李焕民从《道路的性格》中引发出这样的感慨和联想:“我们经常在公路上跑,并没有认真想一想,或者想了也是重复别人的思路,而《道路的性格》的作者倒是思考了一番,有了新的发现,揭开了一个新的天地。”
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百废待兴积重难返痛定思痛,“山坳上的中国”正面临着“道路选择”。经历了无数次的筚路蓝缕坎坷颠簸,《中国向何处去?》《第三只眼睛看中国》,对“路”的思索,已然由感性上升为理性。这是一个时代的共同思考,这是一个民族的集体潜意识。《西游记》一曲主题歌《敢问路在何方?》唱出了亿万民众的心声。
冯霞《道路的性格》画出了一个时代的“共名”,所以才会引发众人的共鸣。三十多年过去,关于道路的思考仍未尘埃落定,甚至更为甚嚣尘上,使一幅画的意义获取了当代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