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夫人许氏,看着彩虹梳理头面,把平日应用的东西,已经打好包袱。净虚安坐一旁,低声念佛,替彩虹进入佛门祝福。秦钟走进房子,突见彩虹洗去铅华,摘掉鬓花,不施脂粉,高挽青丝,更显得面白唇红,眉开目展,活脱脱象一株出水莲花。彩虹见秦钟来了,一声哥没有叫出便满眼泪珠,痴痴地望着他。净虚连忙离坐向秦钟稽首问好,秦钟心里恨她,表面上虚情还了礼。彩虹面对秦钟,立起身来说:“我该到上房去辞别父亲了。”许氏忙说:“不消,你寄父今早起五更进朝房啦。今天该他值班。反正将来少不了见面,此时何必拘礼。”彩虹回身又要向许氏跪下辞别。许氏微笑说:“先别辞吧,咱们母女还要亲一会哩。我一道送你进庵,还要烧一坛了愿的香,给佛菩萨磕头。”净虚搭腔说:“夫人说得是。等到庵后,在佛前祝告过,烧过表,还了愿,姑娘再向夫人行辞别礼也不晚。”她转身手扶彩虹肩膀说:“阿弥陀佛!合该我们小庵走运,添了姑娘这样聪明俊秀的小师父,今后香火定会兴旺,全庵都要沾光呢。”许氏在一旁说:“师父太夸奖了。”净虚合掌说:“出家人不敢妄语。姑娘原是美人胎子,前身是蟠桃会上王母娘娘跟前的玉女,因一时动了凡心,被贬到尘世。前生注定须到空门修行。姑娘的命,比一品命妇的福分还要大。昨夜,我在蒲团上打坐入静,才明白了这段因果,将来修成比丘尼,法身要比老尼高出十倍呢。”许氏听净虚说一句,默念一句佛。秦钟在一旁好像丢了魂魄,失去知觉,净虚说了半天,他一句也没有听进耳里。彩虹心似箭穿,意如丝乱。她强打精神,心说:“我难道真山穷水尽了?我应该用力挣脱,另找机缘,寻一条光亮的去路。”
银杏送来一盘素点心,请净虚用茶。许氏劝彩虹也陪着吃些定定心。说这一出城,要忙到过午才能用饭,别饿坏了身体。彩虹真象已大彻大悟,就拈起一块芝麻酥饼,对净虚告了偏。随手又拈起一块,递给秦钟说:“哥哥也吃吧。”秦钟接过来擎在手里,深情地看了看,没有吃,呆呆望着彩虹的脸,轻轻地叫了声:“妹妹……”吃过茶,净过手,净虚就催促动身了。许氏加了件披风,先走出门,扶着银杏上了车。叫小丫头照拂彩虹也坐进车里,放下了车帘。彩虹在车内泪流满脸。秦钟在车外抽泣不止。车夫扬起鞭,车要开了,许氏才皮笑肉不笑地说:“为娘的哪里不晓得你们的意思呢?可这是还愿,剃度彩虹,也就说不了了。你和虹妹以后也还有见面的日子,就听娘的话,别再哭啦。你妹妹这出家了愿的事,你参预不得。你就回书房去,多读几句圣人之言,把书念好了,将来青云得路,金榜题名,你妹妹身入空门佛境,也是为了你这前程么。”彩虹在车内也忍着泪说:“母亲说得是,哥哥请回罢。妹妹走了,不能再关心你了,你自己多保重吧。水月庵本是熟地方,我们自幼也陪母亲常去那儿玩。今后,事在人为么。”秦钟听了,心内似有所觉,又象眼前有了一条路。他含着泪说:“妹妹此去,孤灯古佛,长夜寂沉,更要多多保重啊。”净虚觉得不能再拖,便催促说:“夫人,这就起程吧。”又沉着脸回头对秦钟说:“过几天,老身再专程来看望相公。”
车轮滚滚,卷起一路飞尘。许氏,彩虹,净虚一同坐车出城,各有所思。一匹油光膘满的驴骡,拉着那辆蒙着彩绸的轿车飞奔,不上两个时辰,已停在水月庵门口了。彩虹乃旧地重游,顿觉得殿堂花木曾相识,人生苦乐难捉摸。这回不比往日来做客,而是变成佛门弟子永不出去了,再回秦家门,反成了世外人了,哪能不有无限的感慨,和说不出的万种辛酸呢,许氏夫人被请到月季花院禅房吃茶休息。这月季花院,是庵中专为接待贵夫人的地方。那禅房的布置,别出心裁,既像闺阁,又似经室,既堂皇富丽,又干净清雅。迎面悬挂着一幅五尺长、三尺宽的鹅黄色缎子中堂,上面绣着一部楷体“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经文,那字绣得出神入化,气势飞扬,笔锋柔软劲拔着着入画。她细看了一时,不由得啊了一声,对着那黄缎子中堂出会子神。正是:
寄女终非亲骨肉,
虚情蜜语毒蛇心。
许氏看得出了神的那幅鹅黄色缎子的中堂,上面绣着“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全文牌,那绣的人,原来正是许氏的亲生女儿秦可卿。
秦可卿足足耗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绣好了这幅中堂。看过的人,无不称赞备至。后来,她和贾府结亲,也是这幅中堂作的媒介。两旁还配了一副对联:
菩提有树佛根茂,
明镜非台色界空。
歇息过后,净虚带着大弟子知圆,还有几个没有落发的小尼姑,披着法衣,吹打着笛笙,引导许氏和彩虹,到佛殿拈香。那佛龛里,供的是南海观音菩萨;佛案上,香花灯烛,五彩缤纷。点心麦果,香烟缭绕。净虚师徒敲打着法器,匍匐祈祷后,由知圆司磬,净虚敲打木鱼不停的默念着“阿弥陀佛”。许氏三叩九拜,烧了上面写着许氏还愿缘由的疏表,这就算禀告菩萨知道了。
彩虹向许氏行了俗家母女诀别礼,低着头跪在蒲团上,又焚过道表,便随着师父念她的舍身誓词,拜过了菩萨,她从此就算是出了红尘进入空门的女尼了。
彩虹出家的法事做毕,由大师兄知圆领着她正式拜净虚为师,又和小尼姑们行过师兄弟的见面礼。许氏虔诚的向彩虹拜了两拜,慌得彩虹不知如何做法。净虚不动情的微笑说:“彩虹,你就受俗家一拜吧。你已经是佛门弟子了,和夫人的母女因缘已断绝了。”彩虹忍不住流下了长长的两行眼泪,那泪珠一个一个的落在佛殿的青砖上,摔得粉碎。
天色过午,许氏退出了佛殿,由净虚陪着重回月季花院禅房。当她又看了那中堂左下角绣着“信女秦可卿斋沐敬绣”的字样时,她思情混乱,觉得今天把彩虹舍身空门,心里也有些内疚。她不由得想起了四年前,她许下心愿的情形。那时,秦家的家运颓败,秦邦业的官星不旺。女儿可卿体弱多病,儿子秦钟读书散懒,彩虹的父亲朱燕贻故去不久……
许氏认为要扭转家运,除非到尼姑庵舍身还愿,借用佛法的力量才能使事事如意。她独自到了“馒头庵”向净虚说明了她的来意。净虚合掌说:“夫人真是大智慧人,您有这样宏愿,心诚佛知。至于说将来您的心愿实现了,舍什么人来入庵,咱们好商量。”许氏向南海观世音菩萨请告了三件事:一、祝家运隆盛,丈夫高升实缺;二、祝儿子秦钟聪明出众,目下十行,三榜得意,状元及第;三、祝女儿选中秀女或结丝名门。她向菩萨默念祷告,如果完成了她的心愿,她便舍一位少女进庵。果然,不到半年,宁国府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来到水月庵找净虚胡缠,看到秦可卿秀的中堂,从净虚嘴里知道秦可卿是一位貌可羞花,容能闭月的仙女下凡的人物,一时心动,便托人给他儿子贾蓉说了过来。他体谅女家的日子寒素,便暗暗的给了秦家一万两银子,说明是公公送给儿媳作嫁妆用的。秦可卿没有过门,可对这位没有见面的公公十分感激。
许氏的心愿一下完成了两件,怎么还愿呢?眼前正好摆着一个彩虹,她虽知道彩虹和儿子秦钟已经好成一个人,可为了还愿,宁可将他俩拆散。儿子将来中了状元,不怕娶不来一个名门小姐。许氏有了这个打算,便又哄又骗,逼着彩虹到“馒头庵”为她舍身。彩虹奇人篱下,哪敢不遵。
净虚来到禅房,看见许氏在那发愣,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夫人,舍不得彩虹吧?请放心,彩虹佛缘很深,她会修成比丘尼的。”许氏向净虚告辞,动身时,彩虹递过一卷书给许氏,说:“这是您公子的窗课,我过去借了来夹花样,现在,我是佛门弟子了,望着这俗家的东西有何用!烦劳夫人把这带回交给他吧,就便告他说,彩虹已经断了尘缘……”说到这,彩虹背过脸,说不下去了,正是:
尘俗虽断情难断,
佛心焉知儿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