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氏从水月庵还愿回来,心里美滋滋的,面带微笑,叫银杏把秦钟唤到面前,说了说彩虹入庵剃度的情况。秦钟早已神昏脑胀,哪里有耳朵去听,只是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许氏。许氏随手把那本窗课递给他说:“儿呀,你以后休再痴心妄想,彩虹已是佛门人,断了尘缘,不再是咱们家的寄女了,为她伤情何用?你能收心苦读,等我和你父亲说过,叫银杏去给你做伴读……”许氏还想说下去,可秦钟却不声不响,拿着那本窗课回自己房中去了。
秦钟暗想,彩虹为什么在这时候还他这本窗课呢?她总不会鼓励他钻研八股文吧?那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眼睛一亮,噢了声,猜想准是彩虹给送什么信息来了。他仔仔细细,一页页地翻看,果然在两篇窗课接头的空白处,歪歪扭扭,潦潦草草,彩虹亲笔写下了一首七言绝句:
心如古井困禅关,回首红尘万重山。
人间空门本无界,柳暗花明另有天。
秦钟思索一刻,豁然尽悟。这首绝句的含意,告诉秦钟说,她现时身困空门,心猿意马像干枯了的水井。他们往日的两心相印,情丝万缕,硬被外来的恶力隔断了。在他们中间真有万重山吗?只要他们生死不变,水火不寓,不信那佛法无边,人间天上,就可以破界限,越鸿沟,不管熬过多少次春花秋月,他们定能在另一天地,重会幸福。
这几天来,秦钟心内无主,惘然神失,哪里吃得下,睡得香。他破解了彩虹暗给他的诗,一块压在心头的千斤大石头,咕咚落了地。他眼一合,身一斜,倒在床上,便沉沉入睡了。
银杏走来,用手轻推开秦钟住房的门,见秦钟合衣睡在床上,他那粉白如玉的脸,真似一朵盛开的芍药花。银杏脸飞红晕,暗说,夫人真能让她给少爷做伴读吗?她站在床前,眼含笑意,眉带春情,从上到下,端详了秦钟一时。她想坐到秦钟身边去,亲吻他一下。可她没敢贸然。她的心简直要从嗓于眼里跳出来了,秦钟半闪开眼,叫了声:“虹妹,你回来了?”银杏噗哧笑了说:“少爷做梦吧?这里哪有虹妹,我是银杏啊。”秦钟揉了揉眼睛,抱歉说:“噢,银杏姐姐,你来多大时间了?我睡多少时间了?”银杏微笑说:“我来过一刻了。少爷已经睡了一夜多了,夫人几次叫我来看少爷,关照我说,如果少爷睡得香,就让少爷睡下去,不要叫醒少爷。刚才我真想用手推醒少爷。”秦钟说:“那你为什么不推呢?”银杏说:“我这两只大粗手。怎敢着少爷的身,少爷的皮肉多嫩啊。”她把手伸到秦钟面前说:“少爷,你看!”冷不防秦钟却抓起银杏的手,用嘴狠亲了一下,银杏扫了秦钟一眼说:“少爷,你也这样亲过彩虹吗?”秦钟摇摇头,苦笑了一下问:“太太那里有事吗?”
银杏抿嘴微笑说:“看少爷说的,没有事,我一个丫头敢私自到少爷房里来串,若叫老爷知道了还不打折腿。这不,太太、老爷命我来请少爷到上房回说。”秦钟素日最怕看秦邦业那副冷若冰霜的脸,现听父母亲叫他,心里便有些不安。耐着头皮,随银杏来到上房,见父亲板着面孔,正襟危坐,他赶忙屈膝,照例问过安。许氏抢先开口说:“钟儿,宁国府你姐姐派车来接你。说荣国府宝二爷在她那儿,宝二爷大概听你姐姐说过你了,他可想见到你咧。快叫银杏帮助你换换衣服,装扮装扮就去吧。”秦钟听了,万分高兴,也忘了向秦邦业请训,扭身便走。秦邦业正颜厉色,喝了一声:“站着!”正是:
诗乃心声传密语,
情丝如铁一线串。
秦邦业叫住秦钟,正颜厉色的说:“你到宁府见了宝二爷,要和他多谈书理,学些文章经济之道。听说贾府设有义塾,是否收亲戚子弟附读?你向宝二爷探听明白,回来时禀我知道!不许贪玩忘形,小心我揭你的皮!”秦钟只有低着头唯唯答应。
秦钟到宁府后,首先遇见姐夫贾蓉,他轻薄的用手撩他下颏说:“几月不见,又标致了。”秦钟素日很讨厌贾蓉这种俗气,不由得面红耳赤。贾蓉拉他向姐姐秦可卿问过好。秦可卿也回问了家父母平安,又漫不经意的问了彩虹进庵为尼之事。话毕,她便忙着去应酬荣府过来的凤姐与宝玉。秦可卿告诉宝玉说:“自家的兄弟秦钟也来了。”宝玉一听,就跳下炕,忙着要去看。凤姐拦着说:“既这么着,何不请进这位小爷来,我也见见。”尤氏说:“人家孩子都是斯文惯了的,不象你这泼辣货的形象,倒要被你笑话死。”凤姐笑说:“我不笑话就罢,快领来罢。”贾蓉插嘴说:“他生得腼腆,没见过大阵势,婶子见了没得生气。”凤姐啐说:“他是哪吒我也要见一见,别放你娘的屁了。这儿没你说话的地方,再不带来,给你一顿好嘴巴子。”贾蓉嘿嘿一笑,出去不久,就把秦钟从他房里带过来了。秦钟较宝玉略瘦些,眉清目秀,唇朱面嫩,身材俊俏,举止风流,那形态和宝玉不相上下,又羞羞怯怯有女儿之姿。他腼腼腆腆的向凤姐作揖问好。凤姐挤眉弄眼的推宝玉笑说:“比下去了。”便探身一把拉起秦钟的手,让他倚身坐下,慢慢问他年纪生日,读了多少五经四书,然后引他和宝玉厮见。不多时,跟凤姐的丫环仆妇取来了一匹绸子,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赠给秦钟做见面礼,秦可卿代秦钟谢了又谢。吃罢饭,尤氏、凤姐、秦可卿等抹骨牌消磨时光去了,宝玉秦钟二人,方得随便说话。他俩人也许前生有缘,一见倾心,没说几句话,两颗相敬相爱的心,便拚在一疙瘩了。宝玉夸奖秦钟没有俗气,秦钟恭维宝玉来自天上。真是人逢知己千语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越谈越投机,越谈越近,好像多年的至交,满肚子的话,倾江倒海,十天半月也说不完。当谈到贾府义塾时,宝玉不容秦钟把话说完,便说:“恰好我们家有个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师的,都可入塾。亲戚子弟也可附读。我因体弱多病,废读已久,家父之意,很愿送我入家塾。既然尊翁为此事关心,你回去何不向老人家禀明,就到我们的家塾中就读,大家天天相伴,彼此岂不有益。”秦钟笑说:“家父原想请这里的亲翁引荐,总觉这点小事,不值得来絮聒人家。”宝玉满口答应说:“放心,放心。我们回头一起先告诉你姐姐,和琏二嫂嫂。你回家禀明令尊,我回家禀明祖母,无有不成之理。”秦钟欢喜不尽,想不到入塾附读之事,水到渠成,一拍即可。用过茶果,凤姐、尤氏、秦可卿的牌局也散了。尤氏见天色已暮,就派焦胜用原车送秦钟回去。大家走到外面,宝玉与凤姐和秦钟依依惜别。凤姐又拉过秦钟的手,望着秦可卿说:“有这样的姐姐,就有这样的兄弟,若也变成女孩,正好再嫁给我们姓贾的,和亲姐姐做妯娌。”尤氏顶上说:“泼辣货竟想占便宜,老天爷不由你,才让他托生哥儿,遂不了你的愿。要不是你闺女巧姐年岁小,我便硬做媒人嫁给他,让他做你的半个儿子,你们娘俩不更亲近了。”几句话,说得大家都笑开了。
秦钟到家,天已初更,因为会了宝玉,容光焕发,喜悦的心情溢于言表。一时将彩虹出家的事都忘了。到上房见过父母,抢着向父亲回禀过可入贾府家塾附读,宝玉叔叔亲口答应的话。秦邦业听了,脸上才转出一丝笑意,发付秦钟说:“你去了这半日,总算没有白废时光,也该乏累了,快去歇息罢。”秦钟诺诺连声,转身向母亲道了晚安,回到自己房里。一见桌上那本窗课,马上想起彩虹,不禁又发起痴来。正是:
攀龙附凤借家声,
天高云淡任鸟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