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似箭,日月如飞,转眼又到了八月中秋。这天,水月庵净虚法师派她的大徒弟智圆来到秦府。智圆年纪三十多岁,身体粗粗壮壮,面孔白白净净,脑袋活象个圆球,笑口常开,显得非常憨厚。秦钟忽听她来了,急忙忙跑到母亲房中,还没喘口气,便问智圆:“我那彩虹妹妹怎样了?”智圆赶忙站起来,向秦钟打个稽首,笑着说:“秦相公好?师弟智能托我向您问候,祝您明月常圆。”秦钟“呦”了一声说:“师弟是谁?”智圆微笑说:“相公还不知道啊。”许氏一旁插口说:“你这孩子平素聪明伶俐,今天怎么糊涂了,智圆的师弟智能不就是你的妹妹彩虹吗!”秦钟苦笑说:“不是我糊涂,这事本来就是一笔糊涂帐。妹妹彩虹居然成了师兄师弟,我能不糊涂吗?”智圆赶忙解释说:“尼僧虽是女流,在佛门也得兄弟相称,不比俗家姐姐妹妹的。噢,我知道相公一定非常关心智能师弟在庵里修身养性的情况。”秦钟瞪圆了眼睛说:“你快讲吧,别再绕脖子了。”智圆笑笑说:“看相公这么猴急,你们兄妹的情感不说自明。相公,智能师弟的佛缘甚深,她到庵次日,我便领她到铁槛寺去拜师祖,师祖一见,就从心里喜欢师弟,连声念着‘阿弥陀佛’,特意为师弟打坐,受到如来的指迷说:‘这孩子有佛根,有造化,前生修成金玉之身,被贬到尘埃受魔障,现尘缘已断,重回空门,日后的道行要在同辈之上。’于是,师祖给她取名智能,取大智大能之意。过后不久,师父净虚法师觉得自己年事已高,精神不济,就让师弟替她走访各王府名门,给太太小姐们念经送福。”秦钟急忙问:“这么说,我那彩虹妹妹经常出庵来呀?”智圆说:“她不光经常出来,为了师弟出入方便,师祖特准她带发修行,还说到十八岁时再削发不迟。”秦钟听了,拍着手儿叫道:“这就太妙了。”
智圆乜斜着眼睛,死看了秦钟一眼说:“看相公高兴的,眼下师弟换了水纹缁衣,除去钗环,挽起蓬松松的发髻,洗净脂粉,拿起马尾拂尘儿,那相貌真是出水芙蓉,艳而不妖。要是相公看见啊……咳,咳,我们佛家就难以启齿了。”秦钟听智圆说着,不断地咂嘴,每根头发丝都觉着顺快,眼也开了,眉也展了,耳也聪了,心也甜了,一时模模糊糊,好象彩虹已站到眼前,他恨不能一把把她抓到怀里。
许氏冷眼看着秦钟说:“钟儿,你又发痴了。你看,净虚法师派智圆师父替她来家里贺节。”秦钟摇摇头,长嘘了一口气说:“为什么不派彩虹妹妹亲自来呢?”智圆解释说:“这是佛的意思。智能师弟入庵不久,怕她回家一时又引来悲痛,就不便了。”许氏拦住说:“钟儿,别再说痴话了。她没来,她的节礼到了,礼到和人到不是一样吗!”她揭开食盒让秦钟看说:“这一盒装的是桂花馅馒头和什锦月饼两样点心,那一盒装的是笋丝烧腐竹,真假蟹黄羹,虾仁烹鸡腿,冰糖炖鸭杂,这些佛门名菜,你妹妹知道,都是你平日喜欢吃的,她特意做了,明着说给我们老俩送来,其实还不是给你送来的,你还不赶快向智圆师父道谢。”秦钟丝丝冷笑,偷看在食盒旁边还有一盒水月庵精制的馒头,他一时心血来潮,顺手拈起一个,逼视着智圆,半认真半玩笑地说:“这馒头白白的,圆圆的,顶上点着七个胭脂红点,我好有一比,很象智圆师父的脑袋,看,您脑袋上不也有一丛香疤吗!”说得智圆十分尴尬,只得自个儿解嘲说:“哎呀,罪过!”大念“阿弥陀佛”不止。
许氏脸红起来,怕智圆过意不去,向秦钟嗔怒说:“你这孩子,太胡吣了,亏得智圆师父城府如海,不计较你,可你就不怕折寿!”智圆笑起来说:“太太,何必这样认真,相公说小徒几句,又有何妨?俗话说,贵人一句话,神佛都升天。相公嘲弄我几句,正是让我快些成正果嘛。”许氏和秦钟都被智圆几句话说得笑了起来。趁许氏收拾食盒转过身时,秦钟轻轻拉起智圆的衣角问她:“师父,您来时,我妹妹就没有托你给我捎几句体己话儿?”智圆眯缝着眼说:“哪能不捎来呐!”
佛门有情来信息,
果点佳肴表寸心。
秦钟听彩虹有私话儿捎来,急得张口结舌地问:“师父快说,弟子这厢有礼了。”智圆吐一吐香舌,用眼角示意他不可造次,提高声音,故意让许氏听见说:“唉,出家人以静为本,以佛为念,早把红尘的瓜葛割断了。哪里还有体己话?可我师弟已猜到相公必问,倒也说了两句,让我转达相公知道。”秦钟脸红耳烧说:“她说了哪两句?”智圆摇着圆头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明。这大概就是师弟给相公捎来的体己话儿了。话中之话,相公是聪明人,无须我来絮聒了。”说罢,智圆便向许氏告辞,收拾起空盒回庵不提。
午饭时分,秦邦业从部里点卯回来,见面照例问秦钟几句四书经义,便耷拉下脸说:“今日中秋月圆,正是攀宫折桂,发奋读书之时,你下午做好一篇时文,再来说话。”许氏一旁为秦钟解脱说:“大中秋节的,亏你这老子说得出,还作什么时文?”她说着暗向秦钟使眼色,催他快点离去:“也该让钟儿歇息会儿了,别回头累坏了身子……”秦钟回房琢磨彩云给他捎来的两句话。许氏扶着银杏到厨下,督促奴仆,料理夜晚过节琐事。
眨眼天色渐暗,更鼓初鸣。皓月如轮,冉冉升起。碧空如洗。万里皎洁。秦府正厅,早已摆好席面,秦邦业夫妇坐在上面,秦钟下面相陪,丫头仆妇,围侍一旁,进菜满酒。秦钟思乱如麻,难得有赏月的情绪。只是品着彩虹送来的素菜,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正想的出神,忽听秦邦业唤他:“钟儿,你看今宵月色,何等光华,团圆家宴,哪能无诗!你即景写一首诗来助酒。”家人秦福取来文房四宝,铺纸研墨,秦钟诗思敏捷,何暇思索,一首七绝,迷迷惘惘,落笔即成,恭恭敬敬呈上秦邦业。
秦邦业初以为秦钟怎能写出,他本意借此佳节,劝说儿子一回求取功名的大道理。今见秦钟如此才华横溢,呵气成诗,也不胜暗暗惊喜。他接过诗来,准备高声朗读,只见上面写下:
中秋空有月色好,
清辉万里思悠悠,
怒问吴刚何所有?
嫦娥哀述儿女愁。
秦邦业看着看着,他那稍挂笑容的面色,又渐渐紧绷了,双眉快皱在一块,霍的一拍桌子,震得酒杯翻倒,酒溅到许氏的衣服上。许氏惊问:“大家盼着今年过个好节,钟儿写诗,彩虹又不在了,什么话不好说,你又发得哪门子的脾气?弄得大家都不喜兴,何苦呢!”秦邦业把诗掷给秦钟,怒冲冲地说:“呸!写诗!写诗!·你写的什么诗?亏得你还有脸拿给我看。满纸的思悠悠,何所有,儿女愁,这样的情诗淫词,岂不又是那些‘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男女乱伦私奔的表记吗!彩虹已是佛门弟子,今非昔比,你必须斩断这根情丝,收住意马心猿,在科举上下些功夫,才是正道。”吓得秦钟低头站立。许氏一时动了母子真情,暗觉心中有愧,陪着笑脸,连忙和解说:“大节下的,不说高高兴兴的赏月,你却逼着钟儿做诗。一年三百六十天,哪一天不好做呀。钟儿,你下去休息会儿,等会儿再来吃团圆饭。省得你老子看着你生气。”秦钟才待转身,秦邦业又喝道:“畜生,哪里去?我话还没说完呢。”许氏说:“不走也罢,那你就坐下来等吃饭。”许氏又笑着对秦邦业说:“你有话好好和钟儿说,这样喝五吆六的,钟儿快被吓昏了,还能记得你的教诲。”
大丫头银杏,素日颇得秦邦业青睐。银杏一连给他斟了几杯酒喝了,他怒火就下去了。他趁机偷着摸了一下银杏的手,不想被许氏看见,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秦邦业这时气也顺了,心也舒了,说话也稍平和些了。他眯起眼,伸长脖子,看了下银杏绯红的脸,便摇头得意地对秦钟发起议论来:“前几天,我在赵部堂的家宴上,遇见一位进京引见、新选金陵应天府知府,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的贾大老爷,乃浙江湖州人氏,当年未发迹时,也是一介穷儒,淹蹇在苏州阊门外仁清巷‘葫芦庙’,你看他求取功名的志气。”正是:
表字时飞飞不了
攀龙附凤上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