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西湖》2010年第04期
栏目:新锐
作者简介:
黄鱼,1969年出生,浙江嵊州人,现供职于政府部门。资深的文学爱好者,业余的小说写作者。
我来讲一件事情
我来讲一件事情。去年,政协出了一本文史资料专辑,专讲我们地方的抗战历史,其中记载了一九四几年某月某日,日寇小股部队途经县城烧杀掠夺的经过。我并不是要跟大家来讲抗战方面的事情,在这方面,我知道得不多,讲不了,而且——我的思路在这里打了岔,需要理一理。我觉得一个人要跟别人讲一件什么事情,其中必有缘由;有了缘由,他了解这件事情就会比别人多,就有好讲的了。就像水总是从高处流向低处,风总是从气压高的地方流向气压低的地方,里边的道理一样。稍稍扯一下。
这本文史资料专辑历数了日寇过后,地方百姓所遭受的种种损失,里面有这样一句话:掳走南大街安记鞋帽店伙计壹人,充为挑夫,不知所终。我要讲的大致跟这句话有关。大家知道,安家曾经是我们地方的大户人家,民国时期垄断县城商贸达十年之久,显赫一时,南大街几乎为安家独力所建,讲我们县城的城建史,不可回避要讲安家。而安记鞋帽店只是当时安家众多店铺当中,极为普通的一间。如今安家后代已经散居各地,流落四方,但大家不能忘了,历史的风云际会,曾经让安家在我们地方休养生息,兴旺发达。最近听说有家香港公司,对县政府旧城改造计划有兴趣,有意收购南大街地块,用来建造大型超市。本来没什么好说的一件事——但大家如果对这家香港公司的背景稍有所知,这件事就有点意思了。这家香港公司的第二股东姓安,大家有得想想了吧?不知不觉又扯开了。
言归正传。但安记鞋帽店被日寇掳走的伙计,同样不是我要讲的;他被日寇掳走的那一年,我要讲的那个人尚处黄发垂髫年华,距离我要讲的那件事情发生,也还有七八年时间。我要讲的人,正是安家的四小姐,名字叫安阳,为安家二太太所生。安阳小姐长到花容玉貌时,有一天,从清早到傍晚,她在南大街的家里左顾右盼,整天坐立不安。她在等人。我要讲的,正是有一天安阳小姐在家里等人这件事。
刚刚三个月前,安阳小姐在八十高寿上驾鹤西去,化作了一缕青烟。很多人都记得安阳小姐老态龙钟的样子,却没见过她年轻时的俊俏模样。在我们地方,自古民风强悍,多出强盗。盗匪频仍,导致民房建筑重视防盗需要,凡殷实人家,宅第四周均有高高的山墙围起,既防火种往来传播,更拒强人于家门之外,安家大宅更是如此。不过,经过百十年来的风雨侵蚀,安家大宅已是破败不堪,安阳小姐也到了风烛残年的地步。安阳小姐坐在安家大宅曾经高大坚固的山墙脚跟,昏昏思睡;我愿意设想她是在晒太阳,在一个冬日的午后,坐在一张吱吱作响的藤椅上面。拐杖原本倚靠在藤椅扶手上,现在倒落在地。一丝暖风轻拂着她垂在发髻外面的几根白发。眼前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她却浑然不觉(南大街现今成了个菜市场)。也许她做起了一个漫长的梦,正仰着头,眯着昏花老眼,对着山墙上的斑斑痕迹指指点点。这就是安阳小姐老了的情形,很多人见到安阳小姐的时候,她已经老成这样了——但是,我们仍然可以从她残枝败叶般的躯壳里,推想她当年的风姿绰约。尽管老了,睡着了,也仍然高贵雅致。她的嘴角平静地抿成一条线,不留一点缝隙。没有任口水可耻地滴落。沟壑纵横,脸部处处向里塌陷;水落石出。银光闪闪的白发齐刷刷向后梳。衣着整洁。戴一只羊脂玉镯。年轻时她可是远近有名的大美人。
安家大宅有九个庭院,呈九宫排列。这天清早,九个庭院里的鹅掌楸、罗汉松、金叶女贞统统不见了枝冠。好大的雾,像浆糊,搅不动。安阳小姐顺着檐廊,九个庭院都走了一遭,只在浓雾里看见一些影影绰绰的树干。“像埋伏了大队人马,”安阳小姐后来说,“尽管失去了头颅,却仍然望着远方。”我想,要是那时候安阳小姐已经参观过西安秦始皇兵马俑的话,也许会把雾中出没的树干,比作坑道里那些面目冷峻、不知疲倦的泥土士兵。也是个好不了多少的比喻。重重的雾霭背后,很多人在走动,光听见脚步响,不见人影。在风和日丽的大午后,树叶一阵阵扑闪,将阳光拆解成千万根银针;飞针走线,晃得你两眼迷离。安阳小姐脑子里蓦地闪过这样一幅情景。
“四小姐,四小姐,”有人压低了嗓门在喊,听声音是家里管账房的赵先生;他一路走,一路问,“可曾有谁看见四小姐,可曾有谁看见四小姐?”
“赵先生,我在这里。”安阳小姐冲着那头应了声。雾气不断地漫上高高的沿阶。
但赵先生似乎并没有听见,四小姐,四小姐,照样喊着。听声音都走到隔壁庭院来了,却又折了开去。声音越来越弱。
“原来你在这里啊,四小姐。”赵先生终于招呼到了安阳小姐。居然是从安阳小姐的背后绕过来的。
“好大的雾,赵先生,害你好找,”安阳小姐收住脚步,并没有转过身去;等赵先生从她身边绕过,在前面立住了,才又说,“赵先生找我何事?”
“四小姐,安老板叫我来说,请四小姐再思量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