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2003年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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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居到青龙苑大院结识了史胖子,史胖子在人们口碑中被传成了这样或是那样。有人说他抽大烟,有人言他被公安局抓过。而最后居委会主任的位子却非他莫属。
主任
贾平凹
经朋友介绍,我借居到了一个叫青龙苑的居民大院。这个院面积很小,没有花园,也没有草坪,一共八栋楼不规则又局狭。院门口原来设计有门卫房,但似乎从来就未建制过门卫,两间小屋做了小商店,卖烟酒糖果,而屋檐外又搭了油毛毡棚,摆着大件用品,如扫帚,拖把,煤炉子和塑料的盆桶壶罐,杂乱无章。我搬迁过去的时候,并未注意到小卖店门口有人在剃头,我家的猫先“喵喵”地叫,我扭头一看,一个瘦老头坐在翻扣在地上的塑料桶上,脖子上围了件门帘儿,一张嘴被一个胖子拉着正刮胡须。瘦子实在是太瘦了,两片嘴唇被拉得老长,几乎整个脸上的皮都拉过来了。我忍不住就笑了,胖子说:“笑啥的?”我说:“笑嘴不像个嘴了!”胖子说:“不是嘴是×呀?”继续拉着嘴唇,刀片在太阳下闪着白光。瘦老头哼哼着表示抗议,胖子说:“再动,想这两片肉割下来喂猫吗?”回头看了一下我们,说:“猫好。抱猫的更好。”抱猫的是我妻子,妻子说:“你真有趣!”胖子眯了眼睛,说:“新搬来的?听说要来个姓苟的新户的,开店的,卖纸的?”我拉着一三轮车的笔墨纸砚和一张画案,我说:“我是书画家。”胖子把手中的刀片停住了,疑惑地看着我,说了一句:“书画家。”又说了一句:“书画家?”
搬进了一号楼一单元一层西门的新屋,安放了家具,我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门上贴对联。我是以卖字画为生的人,虽然自命不凡,但名头不大,字画卖得极便宜,日子就过得清苦,所以对联写的是“具大胸襟,爱小零钱”,为的是换了居处能喜庆,也为了告示我的身份。对联刚刚贴上,胖子就跑来,站着看了半天,说:“你这是给我写的么!”我说:“现在美容美发店多,剃头的已经很难见了。”他说:“我卖杂货,剃头是业余的。”我说:“贵姓?”他说:“不好意思,不好说。”我说:“有什么不好说的?”他说:“说出来怕你吃。”我说:“姓米了?”他说:“不是。”我说:“姓唐?”他说:“更不是。”我说:“那姓什么呀?”他说:“姓史。”我妻子先嘎嘎地笑了起来,说:“你真逗人!我们家的字值不了几个钱,瞧着好,你揭去吧。”他果真就把对联揭下来,喜得一颠一颠地走了。
在大院里住了下来,史胖子就到处嚷嚷我是个文化人,满屋子都是纸,四堵墙上都挂满了字画。那时候社会上兴气功,他又说我是带功写字,字挂在家里就有了气功,能逢凶化吉,能养神益气,以致一些人来求字治病。一些人来说他家墙裂了缝,能给写一张拿回贴上,一来挡住裂缝,二来也能给我扬名。甚至有妇女牵着小儿来我家,指着墙上的字教训小儿:“你瞧,你这叔叔虽然也把有的字写成了墨疙瘩,可你叔叔敢写啊,你呢,你呢?”我哭笑不得,在家对妻子说:“这都是史胖子给咱惹的事!
一天傍晚,我妻子抱了猫从宠物医院回来,大院里围追着一个小偷,小偷往大院门口跑,史胖子站在院门口挖耳屎,围追的喊:抓住他!抓住他!史胖子还在挖耳屎,挖一下,咳嗽一声。待到小偷前脚已经跨出院了,史胖子腿刚一伸,小偷就倒了,倒了地也不再跑,拿手就在光头上抹,立即几道伤口往外淌血。史胖子说:“嗬,你会自残的,你吓我呀?”拿起小偷手里的刀片,便在小偷的头上又抹了一下,血像蚯蚓一样就爬在脸上。他说:“血不够多,我帮你一下。”围追的人扑上来扭住了小偷,要往派出所送,叫史胖子也去。史胖子却不去,在衣襟上擦了擦手,逗我妻子怀里的猫,说:“乖,我那店里有老鼠哩!”我妻被刚才的场面惊得心魂未安,赶忙说:“现在的猫哪儿会逮老鼠?”转身要走,史胖子说:“不给我逮老鼠了,我还求你个事哩!”妻说:“你史胖子,叫你胖子你不生气吧,你还有什么事求人的?”史胖子说:“我爹要过寿了,能不能叫苟先生写个‘寿’字?”妻应允了他,我只好写了个“寿”字,叮咛着以后再不要应允别人了,妻说:“要是别的人,我才不应允哩,这史胖子厉害着呢,我明明看见他伸腿离小偷一尺远,但小偷竟然就扑倒了!老鼠见了蛇,老鼠会往蛇跟前走的,莫非史胖子身上有什么功能?”我说:“他那样子,是小偷的杀手么?”妻说:“或许还是少妇的杀手!”我说:“你说什么?”妻就不言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