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天,有人敲门,门一拉开,史胖子嘻皮笑脸地站在门口,又扭了头说:“往里搬!往里搬!”就有人得两箱苹果搬进了屋,我还没回过神来,他挥手又让那人走了,对我说:“你字写得好,客人都说好,我爹长了脸,我也长脸了!”他在我家坐了三分钟,尽说我的好话。世上有两类人说话最让人为难,一是醉汉,一是奉承的,你接受着不行,拒绝着也不行,你只能应付着笑。我说:“这你也看到了,我是个穷汉,只是有写字的手艺,以后需要写什么,你只管来说好了。”他高兴地握我的手,使劲用力,握得我头上都冒汗了他还握着不抬手,说:“苟先生是高人,老哥没多少文化,老哥只给你说一句话,你要看得起我哩。”
在城里居住,原本人和人少来往的,加上才搬迁到这里,我是不大和大院里的人拉扯,碰着了,知道是大院里的人,却一概不知名姓,点个头或皮肉笑一下就罢了。最多的是去小卖店里买油盐酱醋,史胖子很和气,先不肯收钱,不肯收钱我就不买他的货了,史胖子就每次打了折卖给我,然后趴在柜台上跟我聊一阵话。他说:“我胖,没想你也胖,胖子和胖子是不是有缘?”我说:“我脸上有个疤,你倒英俊呢。”他说:“外国的男人一英俊是帅,中国的男人一英俊就女气了,我要有你这个疤就好了。”两个男人聊上一会,他就替别人剃剃头,或者谁家的门钥匙忘在家里了,他像蜘蛛一样从砖墙上爬上去翻窗子。我家隔壁的那一户锁子打不开是他用身份证三捅两捅地弄开了,但我的隔壁当天就重新换了锁,又安装了一副防盗铁门。一次,我在大院外的街市上买了一袋饣合饹,刚走回十多米,史胖子就喊我了,他正对一伙人吹嘘他的能耐,说大院里八栋楼他都爬上过,他能开锁,开门锁也开汽车锁,世上什么锁都可以开,只是人心上有锁了开不开。我有心要劝他别再替人干这种营生了,想了想,又没有说。他就说了:“买饣合饹啦?”我说:“懒得做午饭,随便吃些罢了。”我们是站在一家副食铺前的,他就从货摊上拿了一袋变蛋,说:“要吃有营养的哩。”往我怀里塞。我不要,他不行,我在口袋掏钱,他说:“走吧,走吧!”先把我推走了。又有一次我在大院门口紧北边的一家店里买胡椒粉,又碰上史胖子,店主人端了一碗饺子,说刚盛上让史胖子吃,史胖子拿过筷子夹一颗吃了,没想饺子里就咬出一枚硬币,店主人惊呼,一锅饺子就包了一枚硬币,偏偏就让史胖子吃了,史胖子得意地说他命壮,今年有好运气了。他见我买了胡椒粉要走,便又拿了花椒,百合,面酱,涮锅料,一袋一袋往我货篮里装,对店主说:“这是我的朋友!”打发着我走了。这样的事,遇过了几次,我就不好意思了,再出去买东西,如果发现他在旁边,我便不去再买。我还是去了史胖子要我拿东西的两个店,店主一看见,就笑了一下,起身闪进店后的房间,我觉得蹊跷,进去说:“老板,上次我拿的东西,史先生是给你付了钱吧?”店主说:“钱呐……噢,噢,你不管啦,不管啦!”我知道史胖子是没有付人家钱,便掏钱补还,店主却死活都不肯收。回家后,我觉得纳闷,史胖子既然没给人家钱,他那么拿东西给我,店主怎么就肯呢?妻说:“老板是女的吧,为看上史胖子英俊了?”我说:“你这是啥意思,你也看上史胖子了?”妻说:“你瞧你这男人!”她正在化妆,一丢眉笔,到厨房择菜去了。
到了冬天,大院里的老人和孩子们都喜欢在院中的假山前晒太阳,我家的猫开始发情,每天趴在窗前望着院中的别家的猫叫春。爱情的呼唤应该是悦耳的,猫的叫春却凄厉如哭,气得我踢它,把它关在厕所里。妻觉得猫可怜,就抱了猫也到院中去,人和人说话,猫和猫玩耍。没想我家的猫便和另一家的猫很快钻到院角废弃的一个土锅炉灶里去,进去时都是白猫,爬出来皆成了黑猫。那家猫的女主人就大喊大叫起来,说她家的猫是正经波斯猫,是我家的猫坏了她家的猫的纯正,话说得非常难听。史胖子在一旁就发话了,说:“喊叫啥的,人都有外遇的,猫又咋啦?”那女的就不再言语,抱着猫回家了。妻悄悄问旁边人:“那泼妇谁都不怕的,史胖子一句话她怎地就乖啦?”旁边人说:“谁不怕史胖子?”妻说:“史胖子是黑社会?”妻原本是说一句反话的,没想旁边人说:“这话倒不敢说,但听说他被公安局抓过,还吸大烟哩。”妻吓了一跳,说:“吸大烟都瘦,他那么胖呀?”旁边人说:“一戒烟就发胖的,他原先是精瘦精瘦的。”妻变脸失色地就回来告诉了我,吩咐以后得远离史胖子,却遗憾多么豪爽有趣的人怎么就被公安局抓过,并说:“他先前没吸大烟的时候,一定是俊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