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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先从“静地乐土”说起

朋友的58盏老油灯

2009年3月1日,接受《静乐阳光》的创作任务后,我收拾行装,准备前往静乐采访。可是我不知道咋去,坐大巴,还是找辆车?因为从太原到静乐,走最近的康西路,也得两三个小时。康西路北起静乐康家会,南至太原西村,走的大多是深山老沟,如遇堵车,一困几个小时是常有的事。如果走原太高速,先到忻州,然后再去静乐,那得四五个小时,坐大巴坐得人昏昏然。

正当我犯愁之时,朋友籍满田打来电话,让我在家等着,他用车接我去。当时他还在北京出差,得悉我要去静乐采访时很支持,在电话中说,静乐的老百姓非常淳朴,静乐的领导非常实在,这些年没少为学校办实事,没少为娃们办好事,像助学工程,像一颗鸡蛋工程,真值得写写。

籍满田说得没错儿,因为静乐我已去过几次。那几次,也是因为去写一个东西,已接触过助学工程,一颗鸡蛋工程,老百姓打心里欢迎,孩子们打心里欢迎。有一个叫李振昌的孩子,第一次领到学校发的鸡蛋舍不得吃,拿回去给奶奶吃。写了一篇作文叫《感恩》,有四五百字,作文的最后几句话,我还记得:

我是个苦命的孩子,在四岁时娘就因家里没钱治病早逝了,是奶奶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我真心感谢“一颗鸡蛋工程”,是这一颗颗鸡蛋让瘦弱的我身板健壮了起来。

我懂得“感恩”二字之重,父母给了我血肉之躯,我感激;县里和社会爱心人士给了我关怀,我更是万分感激。我感谢党,感谢政府,感谢所有救助山区孩子的恩人。

当时,籍满田是静乐供电支公司的经理,在静乐的几年中,他跑遍了静乐,哪一个山旮旯也去过,对老百姓的穷困感触至深。

干哪一行的,卖哪一行。

他告诉我,从1882年中国点亮第一盏电灯,到2006年100多年过去了,忻州还有8个县,300多个村子未通电,占山西未通电村的40%。其中静乐最多,涉及58个村,1134户农民,3869口人。用他的一位朋友,曾经到过静乐的诗人的话说:

因为没有电,老百姓的日子荒得像一盘老磨,磨出的只有一碗碗苦涩;因为没有电,穷得姑娘们一个个远嫁他乡,小伙子想媳妇想得望眼欲穿。

为了让老百姓告别这种彷徨,国家电网公司和山西电力公司把首批“户户通电”工程选在了忻州,忻州又选在了静乐。2006年5月17日,工程在静乐的三家庄村启动。三家庄地处大山深处,42户人家东一家西一家撒落着。工程启动的那天,全村沸腾了,家家买酒割肉,炸油糕,简直像过年一样。

一个叫刘老太的老人,为迎接光明的到来,拿小刀在窑洞壁上刮呀刮呀,把成年累月被油灯熏黑的墙皮刮下来,在第二天的启动仪式上,用碗端给工人们看:

黑呵,黑了几辈子了,还这么黑呵!

那墙皮也确实黑,像风干了的日月。黑得刘老太满腹辛酸,一边诉说一边泪珠纷纷。刘老太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三条光棍。二儿子曾经娶过媳妇,但生孩子的时候,因为窑洞黑得不能接产,夜里送往医院的路上死了。三儿子也曾找过对象,在外打工带回一个姑娘来,可是姑娘在家住了一夜,就被荒凉的老窑洞,被昏昏的老油灯吓怕了,第二天一去不复返。对象走了,但两个人的合影还在,摆在柜子上,一闲下来,三儿子就看着那合影落泪。

看着半碗黑墙皮,听着刘老太的诉说,现场的工人都震惊了。什么年代了,还有这事?那天籍满田也在场,山区人民的贫困,山区人民那种对电的盼望,让他刻骨铭心。当第一根水泥电杆,在村头像钻天杨一样高高竖起时,他说:

那个庄严劲呀,就像让三家庄的老百姓,一下子挺起了脊梁,呱呱的掌声把手都拍麻了,就差哭了。

在老百姓手掌的鼓励下,2006年9月27日,经过工人们4个月的苦战,静乐58个未通电村全部实现通电。闸一合,村亮了,人亮了。一盏盏电灯点亮了老窑洞,也点亮了被重重大山阻隔的岁月。那一天,县委书记王书东也去参加了竣工仪式,参加完回到县里,激动得大半夜未睡,在手记中写道:

作为一名基层领导干部,我为我的农民兄弟高兴,我为“户户通电”工程叫好,我要对“努力超越,追求卓越”的电力人道一声:“你们辛苦了!”

通电不仅改善了农民兄弟的生活状况,提高了他们的生活质量,而且将改善他们的生活方式,进一步推动农村经济的发展。面对农民兄弟的喜悦,面对一片光明,我的脑海里响起了寥廓的歌声:“是谁带来了远古的呼唤,是谁留下了千年的企盼”,是英雄的电力人呵,是可爱的电力人呵!

电通了,联通的是党心民心;灯亮了,拨亮的是山区农民脱贫致富的希望。正如杨家沟村唯一的一名大学生杨开珍,给村里寄回的一副对联说的:“通电感谢共产党,光明不忘电业人!”

我后来在静乐了解到,58个村未通电之前,孩子们晚上读书全靠油灯,熏得鼻孔一抠一团灯煤。他们对电的光明,比大人更渴望,因为有了电就能听收音机,就能看上电视,像长了千里眼。在未通电之前,他们的“黑暗”几乎是双重的,由于缺少知识的光明“睁眼瞎”,由于缺少电的光明“睁眼瞎”,要不是国家给通了电,他们不知要“黑暗”到啥时候,刘老太的悲剧还会继续重演。

静乐的户户通电工程结束后,籍满田又把58个村走访了一遍。在走访过程中,他一个村收集了一盏老油灯,每盏油灯都不一样,有一盏已经点了100多年,差不多与中国的电灯史同龄。点着竖在那里,摇摇晃晃的,就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58盏老油灯收藏在他的一间办公室里,几年、几十年、上百年的熬炼,已使它们具有了生命的灵性。每次走进那办公室,一看到58盏老油灯,他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像面对的是自己的祖辈先人,自觉不自觉地严肃起来。有一天晚上,他突发奇想,把58盏老油灯都点着了,空旷冷清的办公室,一下子变得辉煌无比。

籍满田当下就震惊了。如果用文学语言来描述,就是充满了温暖的诗意,又充满了荒凉的悲壮,仿佛又回到那些被大山深锁的村庄,回到了久远的过去。每一盏油灯映现的,都是一个饱经沧桑的面孔:额上奔走着日头,眼中弥漫着风尘,就像画家罗立中笔下那个端着老碗,皱纹纵横的《父亲》。原本无所谓的收藏,籍满田一下子感到了珍贵,他说:

太值得收藏了,太有纪念意义了!

后来,静乐实施一颗鸡蛋工程,他代表公司捐了2万块钱。他觉得每个人都有童年,能让静乐的贫困孩子获得一份温暖,能在温暖中健康成长,能获得知识的光明比啥都重要。

在采访时,我曾问过一个孩子:

你为啥要读书?

他说,想上大学。

我又问,你为啥要上大学?

他说,为一辈子能点上电灯。

静乐之所以叫静乐

第二天,也就是2009年3月2日,籍满田一早从北京坐飞机回到太原,叫车到机场接上他,然后又接上我,就直奔静乐。

我们走的是原太高速,到达忻州下高速后,便沿忻黑公路一路西行。忻黑公路西起吕梁黑峪口,东至忻州市忻府区。这几年由于煤炭吃香,运煤的车辆越来越多,而且越来越大,隆隆驶过时像火车匹一样,能感到路面的震颤。新修没几年的忻黑公路,路面已经像龟背一样,被碾得满是裂缝。

司机隋师傅,一路上开得小心翼翼,有时望着迎面而来的大车,免不了说一句:

现在的车,拉得真多,多得怕人呢。

静乐地处晋西北,包括偏关、岢岚、河曲、保德、神池、五寨、宁武,在忻州统称“西八县”。昔日的西八县,几乎是贫穷的代名词,人们一提起来就想起《走西口》,哥哥呀妹妹呀,唱得满脸泪蛋蛋。顺着那远去的歌声,顺着九曲十八弯的黄河,能从河曲的娘娘滩,一眼硏到内蒙的老河套。

我最早听说西八县这个词是1995年,因为当时静乐出了一位有名的教师叫杜厚则。《山西日报》、《忻州日报》都作了报道,忻州电视台还拍了片子《好大一棵树》。1995年,我正在老家阳明堡教书,学校让学习杜厚则,说西八县出了个好老师。杜厚则1973年当民办教师,在一个小山村里,一当就是20多年。那个村子叫土岭村,又穷又偏远,但是没有一个孩子失学。而且每天早晨,像边防哨卡一样,杜厚则都要带领孩子们,迎着山顶爬起的太阳升国旗,让小山村变得庄严无比。由于这种奉献精神,杜厚则先后获得全国希望工程园丁奖,曾宪梓基金会全国民办教师一等奖,还被评为山西省劳模。

1994年岁末,时任山西省委组织部长支树平,从报刊上看到杜厚则的事迹后,便亲笔写了一封信,委托《希望周刊》的总编刘建华专程到静乐看望杜厚则。给杜厚则带去的信是这样写的:

尊敬的杜厚则老师:

您好!

近日,我从希望周刊记者们的情况介绍中,得知您献身贫困山区的教育事业,默默耕耘22年,并在至今无电缺水的小山村中,带领孩子们每天清晨坚持唱国歌、升国旗的事迹后,深受感动。在恶劣偏僻的学习和生活环境中,您带领孩子们自制国旗,并持之以恒地坚持升国旗、唱国歌,使同学们从小便接受良好的受国主义教育,培养他们对祖国、对民族的神圣感和使命感,这是非常有远见的,难能可贵的,也是很了不起的。

我从事青少年工作多年,对这项事业始终充满了一种特殊的感情。你我作为共产党员,对于下一代的成长,尤其是贫困山区儿童少年的健康成长,有着一样的责任和义务,今年,恰逢《国旗法》施行5周年,为了规范国旗的标准,我谨以个人的名义,用我自己的稿费,为土岭小学购置一面国旗、一台收录机以及国歌磁带、电池等,委托希望周刊总编辑刘建华同志转送你们,以表达我对这项活动的支持和对你的敬意。同时希望升国旗、唱国歌这一活动能永远坚持下去。

祝您工作顺利,身体健康,桃李满天下。

并祝全体同学学习进步!

共产党员支树平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一日晚

一位默默无闻的民办老师,钻在深山老沟里,能让省委组织部长如此尊敬,张口一个“您”,闭口一个“您”,可见杜厚则当时如何了得。

在西八县中,静乐紧邻忻州市,一过与忻州的交界,山就明显地多了起来。如果坐在飞机上看,一定峰峦如聚:1950多座山峰连绵起伏,6300多条沟壑纵横交错。在2058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遍布着14个乡镇,381个行政村,450个自然村,养育着16.2万人口。其中农业人口13.9万,占全县总人口的86%。一座座大山,一片片田野,在寒冷横行的初春,呈现的仍是秋冬不尽的荒凉。

但是透过荒凉,这里曾“金鹅泊水,泽布六社”,在水草丰茂的汾河两岸,生活着笨重的大象,悠闲的三趾马,还有矫健的梅花鹿。早在旧石器时代就有人类生息,是三晋文明的发祥地之一。1929年,中国考古学家杨仲建与德国考古学家德日进,在兵荒马乱中曾来静乐考察。至今保存的风神山、石房子山古文化遗址,无不见证着静乐往昔的祥和与美丽。

可是当祖先的一堆堆篝火,一缕缕炊烟,被烽火台上的狼烟取代时,这里就变成了战争频仍之地,从赵武灵王称雄割据,在静乐城南天柱下屯兵演武,到北魏孝文帝征战,到大唐李家父子围猎练兵,再到明朝李自成攻城略地,数不尽的战乱使往日的青山绿水,像患上天花一样变得面目全非。

静乐之所以叫静乐,便包涵了双重含义:一是家园往逝的美好,“居斯地者,则有放怀登眺、肆志徜徉、理乱不闻,其乐泄泄者矣”,故名静乐;二是战乱兵荒深重,“人民拮据焦劳,避战流离,啼饥号寒,目睹疮痍,盼宁静,求安乐,顾名思义”。

到清朝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被静乐老百姓称为“福星”,至今提及的黄图昌出任知县时,已是不堪凄凉:“比屋尽索寞,仳离塞道路,鹄面携老幼,寤寐闻呼号。”让这位千里迢迢,来自河北大名府的老兄深感天运不济,一到任就遇上“淫雨害稼”,“七月严霜杀禾,灾重八九分”。

第二年又连续两个月淫雨不止,下得墙倒屋塌,“麦豆坏其大半”,“八月风霜,河冻成冰,秋禾尽槁”。到第三年——

家家悬磬,人人鹄面,有无衣无食冻饿而死者,有食草根木皮发肿而死者,有食糠窍麻屑结肠而死者,又有纷纷逃走,咸出口外,向大同、右卫等处觅食,或饿死于路,或抛儿于河,或卖身,或弃妻,或落水为娼。

黄图昌坐不住了,便冒着革职之险上书府院,一篇不顾避忌“呼吁之迫,详册难尽,口禀难悉”,为民请命的《条陈五年灾苦议略》,至今读来叫人潸然泪下。

“金鹅泊水,泽布六社”变成了穷山恶水,“清初原为平地者而年被冲决,多变为沙地、盐碱地,原为丘陵、坡地者而水土日有严重流失,多为沟为壑了。亩分虽有增加,而收十不当一”。

光绪三年(1886年),特大旱。

光绪四年(1878年),岁大饥,春夏之交,饿殍遍野,兼瘟疫流行,民死者无计其数。境内周洪山下前后黑庄、蔡阳等十几村,十室九空,非野死沟壑,即逃命他乡。旧糠涨价至每斗一两银。

光绪十八年(1892年),汾水大涨,淹没两岸民田无数。

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又大旱。

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瘟疫流行,死者甚多,县内万户萧条,路断人稀。

恶劣的生存环境,加之官府的苛捐杂税,酷吏的巧取豪夺,静乐的老百姓被迫背井离乡,逃亡在生死路上——

百钱卖一儿,

千钱卖一女,

小者五六岁,

大者三尺许。

十十五五沿堤来,

彳彳亍亍黄尘霾。

由于人口大量流失,清朝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最少时,全县仅剩下18015口人。到处是狐兔出没的村落,到处是蒿草疯长的田园,经济社会发展陷入萧条,贫穷像瘟疫一样蔓延。到20世纪解放初期,全县的私营商业只有可怜巴巴的112户,从业人员187人,经营资本56.8万元,比不上一个繁华热闹的村镇。

经济贫困,再加上后来的战争,使教育也遭受荒芜。1950年全县663个自然村,仅有165所小学,有55%的儿童上不了学。在广大农村,像流失的水土一样,一抓一大把瞎汉。据1942年晋西北行署《工作通讯》记载,当时静乐有24名村长,初小、高小文化程度的各1人,加起来占8.33%;粗通文字的14人,占58.33%;文盲的8人,占33.33%。

静地乐土成了千年梦想,一代一代静乐子孙都盼望梦想成真,盼望皇天厚土不再焦苦,可是盼得眼干了,盼得人成了山圪梁梁上的一棵树,驼背的日月也挺不起头来。

翻开历史的新篇章

静乐是地道的革命老区,贺龙、关向应、王震、余秋里等老一辈革命家曾转战于此。包括后来臭名昭著的陈伯达,也在静乐呆过。抗战期间,静乐发生过的战斗上千次,在一些老村老舍的墙头上,至今还能看到残留的抗日标语。

据统计,日军占领静乐期间,制造惨案20多起。屠杀干部700余人,屠杀群众926人;抓捕老百姓1450多人,被逼外逃和下落不明的860多人,拷打致残的250人。烧毁房屋10000余间,抢粮、烧粮30余万石;抢走、屠杀大牲畜6万余头,猪、羊、家禽15万余只(头);毁坏家什、农具数万件。520多家商铺作坊破产倒闭,成百上千家老百姓断门绝户。

学校更是遭殃,仅1940年一次大扫荡,就有31所学校被烧,全部学校停课。1940年秋天,虽经边区政府努力恢复,全县12932名学龄儿童,入学的也只有1461名,仍有11471名在战火中流亡。

面对日军的残暴,静乐儿女奋起抗战。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有13000名静乐儿女奔赴疆场,有1000多名为国捐躯,翻开整整22页的《烈士名录》,看着一个个长眠的名字,我的心都颤抖了。年仅19岁的女英雄王杨翠,被日军剥光衣服推到院子里,让狼狗活活咬死,临死还在高呼: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除了生命做出巨大的牺牲,在物质上也做出巨大牺牲。1947年4月11日,刘少奇、朱德等中央领导东渡黄河,到了静乐西坡崖,时任静乐县委书记李国珍、县长段晋照、县武委会主任曹建芝去作工作汇报。仅1947年1至3月——

一,支前参战:全县共出动担架450副,2200多人。有815名民兵参了军,有700多名民兵开赴前线。二,支前运输:出动畜力720多头,运粮43000多斤,运草10万多斤,运煤炭30多万斤。转运军装5000余套,军鞋9000余双。各种炮弹25000余发,手榴弹20000余颗,子弹10万余发,长短枪1700余支。三,养护伤员:全县从前线接回伤员1986名,其中800多名送往任家村医院,900多名送往五家庄医院,280名送往赤泥洼医院。四,设立兵站:全县共设立临时兵站5个。兵站筹集粮食8000多石,草料25万多斤,款项2000多元,军鞋4000余双,子弹袋3000余条,米袋2000余条。

这仅仅是3个月的时间,如果把8年抗战和4年解放战争累计起来,该是一个怎样的数字,做出的该是多大奉献呵?

在静乐的优秀儿女当中,影响最大的是高君宇。高君宇是静乐峰岭底村人,在短暂的29年中,不仅留下了辉煌的人生足迹,也留下了动人的爱情故事。1971年,峰岭底村划归娄烦县,但是在静乐人民心中,高君宇仍是静乐的儿子,仍是静乐的骄傲。每当清明节来临,总会有人前去凭吊,触摸他的墓碑,触摸他墓碑上的那首诗:

我是宝剑,

我是火花,

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

我愿死如慧星之迅忽!

正是高君宇他们的“如闪电之耀亮”,换来了国家和民族的解放,换来了家乡的解放。1945年9月12日,中秋节到来的时候,静乐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终于获得新生,获得解放。千年的梦想不再是画饼充饥,驼背的日月开始挺起头颅。

由于高君宇他们的血熔铸的是镰刀斧头,由于他们代表的是中国共产党,所以从那一天起,在静乐老百姓心中,不管岁月如何风云变幻,共产党都是至高无上的。正像一首歌唱的:

共产党就像亲爹娘,

分给咱土地分给房。

灯笼笼甜瓜沙了个沙,

至死也忘不了共产党。

像这样的歌曲,在静乐有许多,被小米饭养育着,仍在老百姓的口头传唱。在共产党的领导下,静乐揭开了天翻地覆的一页,从土地改革运动到后来的改革开放,特别是上世纪80年代以来,所取得的发展变化是前所未有的——

经济建设,成就斐然。“七五”到“八五”计划期间,年均粮食总产2677.8万公斤,比“一五”到“二五”期间年均数增长30.6%。农村经济已打破单一种养形式,产业领域拓宽,产业结构优化,并由传统自然经济向商品经济转化。静乐工业历史上仅有一些个体手工业和小煤窑,50年代后期开始兴办国营集体企业,70年代发展地方五小工业,80年代以来,利用资源优势发展能源工业和加工工业,特别是乡镇企业、民营企业迅猛增加,逐步形成了以煤、焦、电为骨干的系列化地方工业体系,并在县域经济中处于重要的支柱地位。1995年,全县独立核算的工业企业40户,乡及乡以上工业总产值5751万元,占工农业总产值的55.5%,比1957年增长24.7倍,比1978年增长3.5倍。1953年,全县仅有个体私营商户197户,从业人员326人。80年代改革开放以来,各类所有制商业迅猛增加,到1995年,全县个体私营商业1410户,从业人员2066人,国营、集体和供销合作商业有15个公司,112个门店,1300余名职工,社会商品零售总额5998万元。地方财政收入528万元。人民生活不断改善,1995年干部职工人均工资3149元,比1978年增长6倍。全县农民人均年收入也由70年代的二三十元上升到1995年的361元。1985年以来,群众吃、穿、住的水平明显提高,彻底告别了吃粮靠供应、花钱靠救济的历史,绝大多数家庭有余粮,有存款,盖新房,起新宅,多数人衣着整洁时尚,自行车、手表、缝纫机已经普及,冰箱、彩电、洗衣机、沙发、立柜、写字台等现代家电、家具也进入广大居民家庭,人均住房面积达12平方米,比70年代增加2倍以上。基础设施建设在50年代初基本还是一片空白,经过40余年建设发展,到1995年,拥有过境干线沥青公路3条116公里,县乡公路12条,乡村公路180条,通车里程403村775公里。电力设施有10千伏输电线路13条535公里,全县通电村占到66.8%。邮电通讯共有邮路31条1394公里,电话线路19条1168.5公里。1990年以来长途电话和县城电话改装为程控电话,并与全区联网。

社会事业,进步明显。1950年,全县663个自然村仅有小学165所,教职工240余名,学龄儿童入学率45%。到1995年,全县450个自然村拥有小学432所,初中20所,高中1所,教师1590人,在校生总数32741人。45年累计培养初中毕业生4万余人,高中毕业生8600余人,向大中专输送人才3300余人。80年代以来,积极发展职业教育、成人教育和扫盲教育,累计培养各类人才5500余人,1995年实现基本无盲县。医疗卫生1995年拥有各类机构282个,其中县级医院2座,乡(镇)医院22所,农村医疗点218个,医护人员947人,农村缺医少药看病难的状况改变,人民健康水平显著提高。

上述两段是我经过删节,摘自《静乐县志·概述》的文字。

《概述》的时间截至1995年。而1995年以后,静乐的发展变化更是巨大,许多10多年前还引以为自豪的东西,转眼就不稀罕了。什么电视电话,什么手机电脑,即使昔日想都不敢想的小汽车,也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老百姓家。

静乐翻天覆地的变化,凝聚着静乐儿女的汗水,也凝聚着每一位外来工作者的汗水,他们有历任外来的县委书记、县长,也有一般干部和工作人员。还有一批批扶贫工作队,一批批扶贫志愿者。

1997年5月,从文化部下来挂职扶贫的县委副书记王树峰,把静乐当作自己的第二故乡,为静乐所办的实事好事,随便叫一个静乐领导,就能扳着指头数出一大堆来。光说学校,经他牵线搭桥,就建起3所。一所是日本友人东洲先生援建的,两所是香港黄远平先生援建的。从1999年和2000年,在他的奔走之下,静乐的民办教师两次得到中华慈善总会和世界宣明会“烛光工程”的救助,第一次救助328名,第二次救助218名,每次每个民办教师救助500元。一位民办老师拿到钱后,激动得泣不成声,拉着王树峰的手说:

王书记,我感谢您呵,感谢烛光工程!

为了给静乐尽一把力,王树峰可谓殚思竭虑,把十八般武艺都使出来了。在赤泥洼下乡时,他看到有的孩子大冬天穿着破棉鞋上学,就恳请“烛光工程”秘书长王晓俐资助5万块钱,为全县的贫困小学生每人买了一双棉鞋。2001年,王树峰挂职扶贫期满,即将离开静乐时,又通过“烛光工程”办室,联系到了香港凤凰卫视著名节目主持人吴小莉,将“吴小莉图书室”落户康家会中学,捐赠图书2万册。临走的时候,他又为静乐的民办教师争取到两个“TCL烛光之旅”名额,安排两位民办教师到深圳、珠海、惠州等地旅游。让两位长期呆在深山老沟里的老师,走出去见识一下大世界,感受一下祖国改革开放的成就。

由扶贫一年到四年,王树峰被静乐一再挽留,延长扶贫期限。2001年4月他要走时,县里专门召集四大班子领导、县直机关负责人、各乡镇负责人,为他举行了隆重的欢送会,在依依不舍的气氛中,将一本“静乐荣誉公民”证书和一个牌匾赠给他。牌匾上写着:

“光彩人生,扶贫楷模”。

王树峰虽然走了,但和所有在静乐工作过的人一样,他们仍情系这片土地,仍关注着这片土地。一位曾在静乐工作过5年的老县长,离任后深情地写道:

静乐好,

风景最宜人,

汾水常流春常在,

天柱永秀福永存。

谁不颂地灵。

静乐好,

人民素勤劳,

铁臂摇落恓惶侣,

春风吹开富裕道。

农家乐逍遥。

“1996年3月8日”的祭奠

到达静乐,临进县城的时候,会看到一座巨大的牌楼,与2004年建成的汾河大桥,与坐落在岑山上的文峰塔,是静乐县城的标志。牌楼横跨马路,一面写着“鹅城”,一面写着“静地乐土”。

前面说过,静地乐土是静乐老百姓的千年梦想,在为梦想前赴后继的身影中,始终都有教师的身影。他们位卑而不敢忘国之忧,为静乐的解放同样经受过战火,为静乐的发展同样付出过汗水。在《静乐县志·人物传记》中,100多位古今人物,我数了一下,就有20多位当过教师,或者一辈子献身教育事业。

赵明厚就是其中一位,在简陋的讲台上“春蚕”一生,直到1995年1月17日倒下。和杜厚则一样,赵明厚最初也是一位民办教师,1978年才转正。民办教师如今已经不存在,但曾经是一个非常辛酸的群体,远比不上公办教师,是“老九之中的老九”。公办教师喝“稀粥”,他们喝“糊糊”。

静乐的民办教师建国初就有了。挣工资最少的时候是1953年,一个民办教师平均每月挣10万元,一万元相当于现在的一块钱,也就是说每月挣10块钱。挣的最多的时候是1998年,一个民办教师平均每月挣163元。从1953年到1998年,静乐的民办教师工资,46年中先后增加过10次,但是最终也没超过200块钱,不够现在一条“芙蓉王”的烟钱。

民办教师所经历的辛酸,赵明厚都经历过,许多民办教师因为辛酸不干了,但是他坚守了下来。

赵明厚1964年就当了民办教师,1971年被调到杜家村镇大开化村任教。大开化村山高沟深,是一个又穷又小的村子,就像当地一首歌谣描述的:

山是和尚头,

沟里没水流。

三年两头旱,

十年九不收。

一个又穷又小的村子,却有着一个非常阔绰的名字,简直就是一个捉弄人的玩笑。全村40多口人,别说“大开化”了,连“小开化”也谈不上,想找个会计都找不出来,平时记账只能在石板上画道道。画个“一”就是个一,画个“二”就是个二,一块石板画不下了,再画另一块石板。由于太穷太落后,老师们来一个走一个,来一对走一双,孩子们不想上学罢了,要想上,就得翻山越岭到外村去上。

赵明厚是1971年秋天到大开化的,当时学校之简陋,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仅有的一间教室还四处透风,风从一头的窟窿钻进来,从另一头的窟窿钻出去,如入无人之境。可看着一个个孩子,一双双求知若渴的眼睛,赵明厚还是把被卷儿一丢,留了下来。在破旧的教室里,与六七个孩子一道,开始了“炕上睡觉,炕下上课”的生活。每天吃喝拉撒睡都管,跟娘老子一样。

从1971年到1977年,在大开化村的7年中,赵明厚一共送走4届9名学生,其中2名初中毕业,3名高中毕业,4名中师、中专毕业,使大开化村终于“开化”了,结束了全村找不出一个会计,记账靠石板上画道道的历史。

1978年,赵明厚由于教学成绩突出破格转正,成为一名公办教师,被调到静乐新建小学任教。由小山村到县城,由六七个孩子到50多个学生,由“复式教学”到“单式教学”,赵明厚从生活到工作都发生了改变,而且是巨大的。为了适应这种改变,为了教好学生,赵明厚一切从头学起,钻研了“汉语拼音直呼教学法”、“回环教学法”等一系列先进的小学教学法,然后总结出自己的一套“‘教’、‘交’识字教学法”,在全县小学教师中推广。1986年,在晋西北静乐、宁武、神池、岢岚4县的观摩教学比赛中,赵明厚以自己独特过硬的教法,赢得了100多名参赛高手的好评。

参加晋西北4县观摩教学比赛的时候,赵明厚已经又调到了另一个地方,那就是他的家乡史家沟村。

在此之前,也就是1980年,村支书几次到新建小学找他,想叫他回去教书,让村里的孩子多识几个字,多考几个学校。从村里到县城,往返一次要走140多里的山路,走得人筋疲力尽,脚底穿泡。他知道那份辛苦,看着村支书一次次来,一头汗一头水的,便答应了:

城里的娃们需要我,咱村里的娃们更需要我,你就再不用跑了,我回去就是了。

回到村里后,赵明厚一教就是10年,10年中他没有辜负村支书的希望,把学生教得响当当,学习成绩在学区遥遥领先,有两次统考位居全县榜首。10年中,他在村里送走两个毕业班,55名学生,其中30名后来考上了中专,有2名考上了大学。在村里教书的时候,土地已经下户,实在忙不过来,他就舍地保学生,他说:

地荒了是一年的事,娃们荒了是一辈子的事。

结果光景过得比别人差下一大截。村里好多人盖起了新房子,他不仅盖不起新房子,连平时过日子还得靠借债,一到年关别人家忙年货,他却忙着还债。1992年,父亲在外地去世后,他连最贱的35块钱的骨灰盒都买不起,只买了一个2块钱的红布袋,从火葬场装上父亲的骨灰,把父亲带回了静乐。

在回静乐的路上,坐着吭吭咔咔的大轿子车,赵明厚怀里抱着父亲的骨灰,把脸转向车窗外,一路不住地落泪。

可是对学生,赵明厚再困难也舍得,冬天教室缺了取暖的煤,他就把自己家的煤背去。学生上课需要字典,家里又给买不起,他就拿出一个月的工资来,给学生每人买了一本《新华字典》。看似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像拔头发一样,把赵明厚一根根地拔光了。

1989年,赵明厚离开家乡史家沟村,应聘到改革试点学校任家庄小学任教。这时,赵明厚已积劳成疾,像一架浑身毛病的机器,特别是心脏病一天天加重,但他仍旧孜孜不倦地工作,没有请过一天假。所代课程,全县统考第一。

对于赵明厚最后的日子,在他1996年去世后,新华社《每日电讯》是这样报道的(摘录):

为了山里娃的明天

——记山西省优秀教师赵明厚

“懦夫的反义词是勇士。”说完,他转过身去,想在黑板上写下这几个字。突然,他一下摔倒在讲台上,手里还捏着半截粉笔。

山西静乐县任家村小学教师赵明厚,为了贫困山区的教育事业,燃尽了生命的蜡烛。

(一)

1995年冬,是赵明厚老师一生最难熬的一个冬天。

一日,静乐县教育局通知,为照顾患有严重心脏病的赵明厚,决定调他离开已任教7年的任家村,到学区任扫盲校长。

赵明厚却放心不下他的学生,一边负责扫盲工作,一边继续在学校教课。

刚当上扫盲校长,就赶上了全县“高标准扫盲”进入高峰,学区内1万多人的21种表格需要赵明厚和助手两个人在一个多月的时间内清查填写。一边是紧张的教学,一边是繁重的扫盲,对一位严重的心脏病患者来说意味着什么,赵明厚似乎从未想过。

过度的劳累,加上高原地区凛冽寒风的刺激,赵明厚整天咳个不停。从办公室到教室,不足30米,他却必须戴口罩。有时咳得难受,他只好在怀里抱个枕头,趴在桌子上批改作业。1月17日上午,赵明厚脸色泛黑,戴着口罩走上了讲台:“孩子们,老师今天身体不好,只能坐着给你们讲课了。”十几个孩子懂事地点点头。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竟是赵老师给他们讲的最后一课。

“赵老师摔倒在讲台上了!”闻讯而来的人们呼唤着、哭泣着把赵老师送进了医院。在医院里,刚苏醒的赵老师不为自己的病痛担心,却为自己没能给学生上完课难过:“这届学生就要毕业了,我怎么这么不顶用?”

3月8日,51岁的赵明厚老师永远离开了他的讲台,他的学生。

除了新华社《每日电讯》,《忻州日报》、《山西教育报》、《山西日报》、山西电视台也作了报道,向这位优秀的人民教师表达崇高的敬意和沉痛的哀悼。赵明厚去世后,静乐县教育局、静乐县委、县政府和忻州地区(当时还未改市)教育局、忻州地委、行署,相继作出了《向赵明厚同志学习的决定》。静乐还组织了事迹报告团,在县内外巡回演讲13场,场场爆满,场场充满哭泣之声。

1996年3月29日,在春寒乍冷的史家沟村,静乐县委、县政府为赵明厚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有学生、老师、群众、干部,近3000人参加了追悼会,与他们可敬的老师作最后的告别。时任静乐县委书记李高山致悼词,他在悼词中说:

赵明厚同志的一生是清贫的一生,也是富有的一生,是平常的一生,也是光辉的一生,奉献的一生。30多年来,他为培养下一代生命不息、奉献不止,甘为春蚕吐丝尽,愿作红烛照人寰,走一处,红一方,到一处,带一片,以其崇高的心志与言行塑造了一尊人民教师的高大形象。

追悼会后,李高山带着县长助理肖斌俊、教育局长张成亮,又上北京向中宣部、国家教委汇报了赵明厚的事迹。一个普通的山区教师倒下,能惊动千里之外的皇城根儿,足见赵明厚超越普通的伟大。

1997年,由文化部捐款与村里集资兴建的,以其名字命名的明厚希望小学,在史家沟村建成。让史家沟的后辈子孙,在明亮宽敞的教室里,在琅琅书声中,永远记住赵明厚这个名字,永远记住他们村里曾有过一位可歌可泣的好老师。

到静乐后,我从朋友送我的一本《静乐改革开放30年概览》上,见到了赵明厚的照片:朴素的衣着,一脸的清癯,慈祥中透着一丝疲倦,透着一丝微笑,好像仍在面对着他的学生。

我想,如果赵明厚在天有灵,得知他的家乡盖起了新学校,得知今天孩子们每人每天吃上了一颗鸡蛋,一定欣慰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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