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蒲臣领了毛人凤的锦囊妙计,不在南京耽搁,第二天又乘飞机回到北平。这时,另一个军统少将级高级军官正接到毛人凤急电,匆匆地赶往南苑机场。这人正是军统冀辽察热特别站站长于仲瑶。他到达机场时,正碰上王蒲臣下飞机。二人见面行了个礼,没得寒暄,擦肩而过。于仲瑶到了南京见到毛人风,才知道原来毛人风令他将冀辽察热特别站遣散,然后带少数人员立即到北平站走马上任。
于仲瑶听了这项决定,一时不知是喜是惊,望着毛人风的秃头发呆。本来,北平站站长职位历来是军统上层争夺的美差。北平乃抗战胜利后北方第一大都会,军统北平站建制大,经费足,且有统辖北方各站的权力,非嫡系亲信难以问鼎。现在这份美差就这么天,上掉下来似的落在于仲瑶头上,他该高兴呀。可是,福兮祸兮实在也是时时变易的,目前谁不知道北平已是共产党的虎口之食?迟一天早一天也会和沈阳、锦州一样,让人家吞到肚里。不早不晚偏偏在此时,走马换将。不是将于仲瑶往虎口里填吗?
于仲瑶不用多费思索就能明白个中奥妙。他心中只有苦笑而已。
“于兄,你是临危受命,领袖器重你呀。”毛人凤一劲给他戴高帽。
领袖器重?要是换个时间地点于仲瑶也许深信不疑。抗战时,他身为东北军将领,见他的结拜兄弟白凤翔因在绥远抗战弹尽而降敌,深为白氏痛惜,决定只身前往劝白风翔反正,他到绥远时,正逢老蒋派军统高级干部冯贤年也来策反白凤翔,结果,因事情泄密,白氏被日本人毒杀,于仲瑶和冯贤年逃出绥远,辗转来到重庆,经由冯的推荐,蒋介石亲自召见于仲瑶,蒋介石见他年轻有为,胆识过人,深为赏识,当下赏了一万现洋。于仲瑶以国难当头为政宜简素戒奢为由,给老蒋上了封“奏疏”把一万元璧还,要回东北军。老蒋对此越发感动,立即再次召见,恳切挽留,于是于仲瑶就到军统局任了个少将军阶。
那个时候说“领袖信任”,大概不容置疑,可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如今派他去北平站替换王蒲臣,还谈什么“领袖信任”,不是哄小孩吗?可是军令如山倒,尽管于仲瑶一肚子小蛤蟆,他还能说什么?只得领命回到北平。
于仲瑶回到北平以后,国防部保密局的委任状也跟踪而至,并且毛人凤亲派大员专程来北平站宣布了这项任命,其庄严郑重为以往所罕见,似乎是在表示对于仲瑶的恩宠有加。而于仲瑶对此却丝毫唤不起心中的激情,他只感到有苦难言。一连几天他关在板厂胡同寓所中,杜门不出。
时局一天紧似一天,他在家中不断得到老部下传来的消息:
新保安失守,傅作义的看家老本三十五军全军覆没;
傅作义已派亲信崔载之秘密出城与共产党谈判和平条件;
冯贤年和共产党地下组织有接触;
王蒲臣离任后并没有离开北平。
各种消息使他心烦意乱,这时秘书又送来一封毛人凤急电:
近日悉,傅有投敌之意向,令你部作北平失守准备,务于1月10日前作好以下几项工作。一、将人员分五个小组作潜伏安排;二、北平站档案文件作应急处理;三、随时密报傅之动态。切切此令。
于仲瑶看完电报,一气之下扯了个粉碎。他一看“潜伏”两个字就头疼,在负责冀辽察热特别站时,主要也是搞敌占区的潜伏工作,可是派去的人不是反正就是潜逃,极少有真正能潜伏下来的,潜伏潜伏谈何容易!而且,在这种火烧眉毛的时候,让他接任北平站,人员生疏,经费不足,他纵有天大本领如何指挥得动?
这时候他的老友冯贤年来访。
“恭喜恭喜呀,老兄荣迁要职,让我们这些老军统的人都不免有酸狐之叹啦。”冯贤年不阴不阳地说。
冯贤年自打辽沈战后,四平站遣散,就以保密局特派员身份在北平赋闲,原先精瘦的脸上居然也添了不少血色。
于仲瑶心里话:瞧你那份自在劲,要是这个时候给你来这么个“荣迁”,你还笑得出来吗?你多美呀,现在拿着老蒋的官饷,养尊处优,北平真的没指望了,你一拍屁股飞到南京,还不是照吃不误?对了,你还有第二条路,投降?
他真想问问老冯是不是果真和那边有接触。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不管怎么说他在军统也混了七年了,这里边的事见得多了,不能不多留几个心眼。万一出言不慎,北平还是姓蒋的天下,对付共产党别看办法不多,要对付自己人,哼!
“老兄怕是为我贺死来了吧?北平势如累卵,在这种时候,谁肯把你们这样的军统元老往火坑里送呢,这份美差只好留给我们这种后娘养的了。”于仲瑶跟他调侃着。
冯贤年鬼头鬼脑的,与其说来串门看望老友,倒不如说来闻味。于仲瑶对他拿不准,不敢多言,冯贤年心里揣着鬼胎,说话也是半吞半吐,呆了一会儿,两个人都难受。
冯贤年走了以后,于仲瑶越琢磨越觉得冯的行迹可疑。莫非他真的和那边挂上勾了?他是看出老蒋大势已去,真要为自己谋后路了?可是,过去尚没听说过军统的人特别是高级将领投到那边的,谁不知道军统是共党的死敌,就是你有心投过去,人家肯接纳你吗?
想着想着,他心里更加烦乱了,他发现原来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动了那种念头。夫人把饭做好了,他无心吃饭,只在饭桌上比划了几下,撂下筷子走进书房。
“瞧你这几天怎么啦?在家里长吁短叹的,小心闷出病来,不如出去散散心,找朋友打打牌去。”夫人过来劝慰道。
“打什么牌?现在人心惶惶的。”
“对了,前几天池将军来过,正好你上南京去了,要不,上老池那儿看看去。”夫人和风细雨地说。
夫人一句话倒点醒了他。对,找池将军聊会去。于是穿衣出来,乘车来到北池子池峰城的住宅。一。
提起池峰城的名字,人们也许并不陌生,他就是抗战时守台儿庄击溃日军名将矶谷中将的池将军。
日本投降后,池峰城任河北警备司令,驻守保定,而于仲瑶则以军统少将身份出任刚刚接收过来的保定市警察局长。池峰城原是西北军的人,冯五祥的爱将,自恃能征善战,看不上军统的特工人员,可是在保定时,却单单和于仲瑶相处得好,二人过从甚密,无话不谈。后来,池峰城向老蒋辞去河北警备司令职务,以国防部中将参议的身份,闲居北平。于仲瑶来到池宅,池峰城一见他的面就说:“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听说你就任了北平站长,这不是送死的差使吗?”
于仲瑶听了这话,心里一阵热乎乎的。
“我也是身不由己嘛。”他说。
“你觉得这是老蒋重用你?”
“唉,这里边的奥妙,连局外人都看得一清二楚,我何尝不晓得?说到底,当年一步走错,入了军统,现在只配当个殉葬品了。”于仲瑶那种无可奈何的神情溢于言表。
“哈哈哈哈。”池峰城爽快地大笑起来。
“亏你还是个军人,戎马半生出生入死,什么事没经过,怎么如今倒象个老娘们,唉声叹气的。”
“死到临头了,我高兴得起来吗?”
池峰城又大笑起来。
“顺天者昌,逆天者亡。”池峰城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
“明摆着嘛,老蒋要打内战,天意不容他了。”池峰城大声说。
“小心隔墙有耳。”于仲瑶听了这话,吓得脸都变色了。
“俅!这是在我家里,怕个俅!”在保定时,河北省主席孙连仲让老池亲率两个军出击冀东第八军区吕正操。老池竟抗命不从,说,我在保定一天,保证保定不失守,就是尽了职责,带兵出征的事另请高明吧。孙连仲没办法,后来把老池的作战处长丁行之抓走,问了个贻误军机的罪,送到南京军事法庭去了。当时就有传闻,说丁行之是共产党,老池是受了共产党的迷惑。
这么说,老池原来早就和那边有联系了?对呀,他为什么辞了河北警备司令的职务?
正在这时,马弁来通报,说傅作义来访。池峰城忙叫于仲瑶到内室回避一下,出门去迎傅作义。大约有一个时辰,傅作义走了,池峰城才又把于仲瑶请出来。
“老傅来干吗?”
“他呀,来跟我套近乎,说他是以守涿州出的名,而我是守台儿庄成的事,说在中国论善守,除了咱们俩,别人都提不起来,他希望我出任他的副手跟他合作守北平。”
“可是我听说,他已经和共产党秘密接触了。”
“是呀,我也知道,老傅这个人是个曹操,一脑子鬼点子。”
“那么,你答应他了?”
“俅!我已是隐居山林的人,老蒋的差事我不干,为什么要替他老傅出力?他老傅现在是脚踩两只船,我劝他——只有一个字,降。”
“噢。”于仲瑶长出了一口气。
“那么,老傅这几年在华北没少杀共产党,降了,那边能饶他?”
“人家现在只要一个完整的北平城,他只要降了,杀他干吗?不仅不杀,还会请为座上宾,封官进爵。”
“真的?”
“错不了。”
“唉,人家老傅有资本呀。”
“什么意思?”
“我是说老傅可以把北平城当见面礼送过去,象咱们……”
“这么说,你也是有意——啊?哈哈哈。”
“有意管什么用?还得摸得着门路。”
“我问你真的有意没有?来痛快的。”
“我——可是——”
“你呀,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大丈夫干事当机立断。”
“干脆说,你老兄是不是真的跟那边——”
“就当有那么回事,你打算怎么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