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2012年第09期
栏目:好看小说
太阳摸山的时候,向锁龙将碗筷朝锅里一掷,从床头的枕头边拿上一只手电插进裤子口袋,飞步出门。从西边的山坳里射过来柱柱夕阳,将他矮小的身子拉拽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在田埂上踉踉跄跄地晃动。
他要去唱夜歌。
半下午,当村长的堂弟向巨龙传信来说,杉山里的来富打电话来了,他爹四老倌午时正式落气。四老倌生前多次交代,死后道场可以不做,乐队可以不请,但向歌郎的信一定要搭。
半个下午,向锁龙都在自说自话:“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这儿习俗中没有请歌郎一项,不像礼生、道士那样受到恭敬邀请,歌郎往往是不请自来或闻风而来,更多的是歌郎之间的通风报信。他们之间像有一条秘密通道,只要一人得信,便可以一呼百应。歌郎和礼生、道士一样,烟有抽,酒有喝,饭有吃,唯一不同的是——歌郎没有工钱。
孝家搭信给歌郎,这在向锁龙的记忆中是头一次。
向锁龙等这一天等了37年。那年,地主崽子向锁龙30岁还没有讨到堂客,他娘急得魂都丢了,整天到处托人说媒。有天,杉山里的四老倌上门来了,说是带向锁龙去相亲。对方是他一个远房亲戚,叫兰妹子,脾性倒是不错,只是细时候上山打柴不小心绊了一根树蔸,将一只眼睛给戳了。锁龙娘哪还在乎人家是一只眼睛还是两只眼睛,得了信喜不自禁,忙四处借布票,请裁缝,给向锁龙赶制新衣。相亲那天,向锁龙上下一身新——一套刚刚做好的蓝咔叽中山装还散发着炭火熨斗的烟味,穿在身上蓝得打眼。可是,他独独忘了裤子下面的一双光脚。
四老倌说:“脚上没鞋穷半截,现做是来不及了,我堂客刚好给我做了双布鞋,我还没试过脚,借你穿个新,我也好沾些喜气。”
“是我们向家沾了你的福气呢。”锁龙娘忙不迭地说。就这样,向锁龙穿上了四老倌的那双布鞋去相亲。那是一双十分合脚的布鞋,上脚,跟脚,暖脚,走起路来轻捷如飞,里面像安了一部发动机,只要一起动脚步,鞋就拽着脚“突突突”地往前奔。
向锁龙随四老倌发动机一样到了兰妹子家。两人见了面,锁龙向来看热闹的乡亲发了烟,接受了一次全方位的检阅,但兰妹子却没有给向锁龙端茶。端茶的是兰妹子的大嫂子。
向锁龙发觉阵势不对,手脚开始乱晃,头也栽到胯裆里,像爹妈被民兵营长训斥时的样子。大嫂端茶过来时,向锁龙脸都不敢往上抬,手里的烟掉在了大腿上,将蓝咔叽烧出一个焦黄的洞。四老倌闻到一股焦臭后,忙起身告辞。四老倌叫向锁龙在村头的大樟树下等他,他问了确信就来。
其实不到一杯茶的工夫,但向锁龙好像唱了一部长长的传似的。四老倌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显然没有给他带来福气。
脾性好的兰妹子对地主崽子有着极大的敌视或仇视,她说,向锁龙哪怕是再矮几寸、眼睛再眯一些她都不介意,就是不该是地主崽子。
四老倌在樟树下连连叹气:“地主成分我早就向她家讲明了的啊,再说现在不讲成分了啊……”
向锁龙说:“怕还是嫌我穷嫌我矮嫌我眼睛眯?”
四老倌说:“鬼晓得呢。”
向锁龙说:“怕是嫌我喜唱夜歌,易沾秽气?”
四老倌说:“鬼晓得呢。”
向锁龙脱下脚上的布鞋,递给四老倌:“四叔,搞脏了你的鞋。”
四老倌没有接鞋,顿了顿,再顿了顿,说:“这鞋送给你吧,反正还要相亲的。”
“这绝对不行!”
“你讨到了亲,就还我一双新的。”
“……假如我一世年讨不到呢?”
“那我死后你就给我唱几天夜歌吧。”
“……”
从那次以后,再也没有人跟向锁龙说过媒。倒是有人拿他与女人开玩笑。艳堂客的男人去广东打工了,人家要他晚上去顶班;花堂客的男人出车祸死了,人家要他晚上去填缺。每每说到这些,向锁龙就像一条入了冬的蛇,蔫不拉叽,想钻地缝都没了力气。因为开玩笑和被开玩笑的人都明明知道——艳堂客早就和村会计四牛皮好上了,花堂客刚刚和同样是地主崽子的老单身向术仁打了结婚证。
那双仅仅穿过一次的布鞋,一回来就被向锁龙压在了箱底,再也没有见过天光。
锁龙娘84岁去世。老婆子一直对向锁龙未能成亲耿耿于怀。娘儿俩在一起时,她经常叹气:“什么背时地主啊,跟着大人读了一肚子书,你倒是用它来唱夜歌,现在亲都讨不到,我死后看你何得了啊!”最后三年,她几乎是在半疯半癫状态中度过的,一天到晚总是絮絮叨叨:“地主苦哇,地主苦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