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下午三点多钟,是唐城最冷清的时候,马路上和商场里几乎看不到人。老大坐在车里,将兜里的钱一连数了三遍,将一毛的都算上,只有五十六块钱,去掉身上原来的十五块零钱,实际上才挣了四十一块。离他给自己规定的二百差得太远了。老大仰在靠背上,呆呆地看着阴沉的天空,心里有点着急。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将有一场大雪。雪一旦下起来,也许打车的人会多一些,也可能再也拉不着人了。唐城人根本没有必须在大雪天出门要办的事情。老大闷闷不乐地抽完一根烟,点第二根时忽然想到女儿的叮嘱,急忙扭头朝商场门口望了一眼,好像女儿正站在商场门口看着他。商场门口依旧冷清,有个高挑的男人从商场走出来,身上的衣服有些单薄,刚一走出旋转门,被迎面的寒风呛了一下,身子突然矮了半截。老大将第二根烟点上,抽了没几口,一阵强烈的咳嗽泛上来。他匆匆将烟摁灭,心说,女儿的劝告是对的。她现在干吗呢?靠在收银台上悄悄地玩手机?还是在对着小镜子抹口红?她的嘴唇从早到晚都像一朵艳丽的玫瑰花。老大年轻时最烦搽口红的女人,他说就像刚喝过死孩子的血,见了就想冲过去抽她们一顿。如今自己的女儿对口红如此钟爱,老大不但不烦,还有些喜欢。他觉得女儿搽了口红确实更漂亮了,比电视上为口红做广告的那些女孩子还要漂亮得多。
老大忽然想走进商场看一看女儿。他的手已经推开了车门,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早就发现,女儿好像不太喜欢在上班的时候看到他。她今天上白班,应该五点半下班。老大若有所思地瞅着电子钟上轻轻跳跃的数字,忽然想到已经好久没有和女儿一起吃饭了。老大有些兴奋。他匆忙调整了一下座椅,打着车,想去肉铺买几斤排骨,早早地回家炖好,等着女儿回去吃。她最喜欢喝排骨汤。想到女儿嘬起嘴来呷汤的样子,老大脸上漾起一层甜蜜的笑意。
刚松开手刹,有人轻轻敲左侧的窗玻璃。老大脚踩刹车,将玻璃摇下来。
一个穿皮夹克的小伙子趴到车窗上,德州,去不去?
老大发现他左脸颊上有一块刀疤。
老大问,还回来吗?
刀疤脸说,回来。
老大说,三百。
刀疤脸没再砍价,拉开车门坐到后排座上。随着他上车的还有两个人。三个人挤在一起,车身猛地往下一沉。老大有点蒙。刚才谈价格时纯粹是一种习惯,似乎忘了还要去买排骨。
老大将手刹又拉了起来,在那儿需要等吗?
刀疤脸说,肯定要等一会儿。
老大问,多长时间?
刀疤脸说,不一定。
老大说,等一个小时加三百。
老大知道这价格够黑的。
一个哑嗓子说,三百就三百,快开车吧。
老大本以为他们会骂上两句扬长而去,这么痛快地答应,老大心里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什么人才会不砍价?在他们身上,老大忽然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老大有些不情愿地启动了汽车。驶在冷清的马路上,开得很慢。老大想寻找一个拒载的理由,车已经接近了通往德州的国道,依然没有找到。老大早已变成一个安分守己的人,连一句策略性的谎言都编不出来。驶上国道之后,老大开始默默地宽慰自己。这应该算一趟好活儿,等人的时候不加钱也合适。后面坐的这几个人即使是浑蛋,也不会抢车,这车太破,他们开出去会感到丢脸。会不给钱吗?不会。这种人不会为难出租车司机,甚至还可能多给几十块。老大在想象中终于消除了所有的坏结果,将车速提了起来。
身后几个人挺安静,好像睡着了。老大看了一眼后视镜,发现三个人都没睡。右边的那个哑嗓子年龄稍大一点,紧皱着眉头,好像正盘算什么事情。刀疤脸扭头着看着窗外,痴着目光,仿佛被匆匆而逝的景物吸引了。中间的小伙子特别年轻,黄色长发遮住了半张脸,眼睛紧盯着前方,神情有些紧张。
天渐渐黑下来,老大打开了车灯。
过了津期店,黄发青年对哑嗓子说想撒尿,一副请求批准的口气。哑嗓子说,你的事儿真多。
老大在路边将车停下,三个人下了车。天太冷了,他们缩着身子,站在路边,像约好了一样同时解开裤子。对面大卡车的灯光照过来,将三人撒尿的影子拉得特别长。尿完,三个人互相点上烟,抽了没几口,将半截香烟扔掉,又匆匆上了车。刀疤脸问,你不尿吗?老大说,不尿。老大想问一问他们到哪个区,他对那里不太熟。还没开口,感到后面的人动了一下,好像坐得不太舒服。
黄发问,朋哥跟那人到底说好了没有?
哑嗓子说,你问这个干吗?
黄发说,我就是问一下。
刀疤脸说,是不是害怕了?
黄发说,没有。
哑嗓子说,第一次出来,难免。
刀疤脸说,第一次更该好好表现一下,到时候看我的手势,我的手一摸太阳穴,你就扑过去。
黄发说,他们的人是不是挺多?
刀疤脸说,咱有这个,还怕他人多,放倒一个,其他的全吓跑了。
刀疤脸拍了拍上衣口袋,硬邦邦的,好像装着一把枪。
哑嗓子说,你给他说这个干吗?
刀疤脸说,让他别害怕。
黄发说,我没害怕。
哑嗓子说,那人要是不想给,也不会让咱们来。
刀疤脸笑道,那我带这个岂不是多余了?
黄发说,相信朋哥肯定跟那人说好了。
哑嗓子说,这么想就对了,不过,有了意外也不要怕。
黄发说,我不怕。
老大听着他们的对话,像忽然误吞了一只苍蝇似的有些恶心。他掏出烟叼在嘴上,放慢了车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