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就在我附抵达小岛时，我的朋友凯温先生就说他已准备好了氧气筒、潜水服和蛙蹼，要带我去潜海，去参观那艘号称“水下博物馆”的德国战舰。凯温是一位不会说中国话的中国人，他的父母都是剑桥镇上有名的华裔知识人。他却好像是投错了胎，自幼厌恶都市的喧嚣，厌恶牛津镇和剑桥镇上的沉闷，说那儿“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迂腐味”。他从小爱玩，爱大海，爱冒险，二十郎当岁走出家门上了海岛，十八年不再回头。凯温如今已是一家很具规模的中餐馆和一家快餐外卖店的老板，虽已过不惑之年，玩起来仍是不要命的。（他告诉我说买了保险），我已走过不少的城市和乡镇，发现在欧洲的华裔属商界巨贾者寥寥，大都以经营中餐馆或杂货行为生，好不容易积点钱都是买房置业，扩大店铺，或是添制一辆小巧玲珑的新款轿车等，唯独凯温喜欢买那种笨重且昂贵的越野吉普，能下海也能上悬崖，还有那操纵起来掠上水面的飞艇，各种现代化且价格不菲的健身娱乐工具。在相互熟识后，我曾戏谑地称他为FALSE NATURALISM（伪自然主义者），他也坦承自己虽酷爱大海和田园风光，但也离不得现代化的设施与享受。凯温先生确实又不属于那种沾雅皮式的叶公好龙之辈。中餐馆做生意都是挣的苦力钱，关门打烊很晚，凯温先生往往在夜12点停止营业之后，还喜欢去潜海，头上套着探照灯，打扮得像个蛙人一样，去捉龙虾和大乌贼鱼。有时候无功而返，伙计们次日做生意一整天都得看他脸色；有时候满载而归，店里即便生意不好也其乐融融。店里的伙计们一个个都打工很辛苦，没有老板的那种雅兴，最怕的就是深更半夜陪老板下海。我刚到时不知深浅，听凯温先生几番提及要带我去潜海，去看看那艘海底半世纪前的沉船，非但一口应允，还有种莫名其妙的激动。自踏入西方物质社会还真是第一次见到见面不提打工只提玩的老板！我也是从小在圩河上的鸢子盆上野大的，对水有一种特殊的喜好，幼时左耳灌水患中耳炎穿孔而至听力下降就是为此付出的代价。见我态度踊跃，谈起游泳头头是道，既有理论又有实践还有教训，凯温先生也非常高兴他终于觅得了一个趣味相投者。但多年的经商意识还是培养了他性格中审慎的另一面，首次出海亦是选择了周末法定假日的一个下午，因他毕竟没有亲眼证实我的水下功夫究竟如何。那天天气倒是出奇得好，风和日丽，海面无风无浪，可当我一走到海岸边，脚踝刚踏入就感到一股沁骨的寒意袭遍全身，那想象中意境的美妙和情趣也顿时无影无踪了。不是我装孬，以中国人的眼光来看，西欧几乎是没有夏天的，即使一年最暖的七、八、九月，也像是中国的秋十月。在这儿，电扇和凉席是没有市场的，我从中国带来的一床鸭绒被，一年四季都离不开它。欧洲人普遍不怕冷，确因为西方人的脂肪远厚于东方人，这点我是有自知之明，自身体内所产生出的卡路里，更远不及他们能御寒。看我有临阵退却之意，凯温连忙解释说，下去一会就好了，而且他的橡胶皮潜水衣密封性能绝对可靠，穿上是不会冷的，卖完广告后紧接又掏出一瓶威士忌，说是苏格兰的多年陈窖，喝几口就会暖起来。想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接过威士忌仰脖咕哝几口，就把半瓶灌进肚里。喉管有些火辣，然不知怎么心里却更加发怵了，水没过脐眼浑身连打抖颤。回顾四围海洋，此季节已是游客稀少，正犹豫自己跑了几万里来到英吉利海峡做这等玩命事是否上算？就在离我不远的水面“咚”的一下蹿冒出两个脑袋。那是一对年轻的白种男女，面孔冻得像霜打的茄子，身躯浮露水面后也像两只剥了皮的青蛙，上了岸更说不出是痉挛还是筛糠一般地抖个不停，嘴里连声对我们叫喊着：“NOTHING! NOTHING!”（什么也没有！）这一下，使我靠酒精所支撑的最后一点勇气也丧失殆尽了。毕竟已过了争强逞能的年纪，我也顾不及虚荣心了，寻找着种种理由向凯温先生解释，这蛙蹼我还不太习惯，氧气桶我也不太放心，万一沉到海底供不上气可不是闹着玩的。还苦兮兮地说，我现在只剩一只好耳朵了。海深几十米，水下压力大，也不知耳膜能否吃得消？每次坐飞机，都是口香糖要嚼个不停的。凯温自是十分扫兴，但也没有强勉，只是笑了一下。那一笑，真是令人万分尴尬，但也是没有办法了。他迳自潜下水去，我就在岸上更衣活动房里等他。大概也不过二十分钟，他就冒出了水面。可能一人独行也无趣，我猜想他还没有潜到那艘战舰的位置就回返了。但他说去过了，还在驾驶舱坐了一会，本想给我找个炮弹壳留作纪念，怕我等得焦急就上来了，至于纳粹的炮弹壳，已捡了好多放在家里。我看他脸上就像被人揍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连忙殷勤地给他递上毛巾被，他仍摇晃着颤抖的手说不冷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