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2012年第04期
栏目:新人自荐
创作,是以真挚清澈之心与外界交融的过程。感谢《北京文学》能够让我的中篇处女作《红大衣》问世。
《红大衣》三次易主,它的款式和颜色几经改头换面,折射着大衣主人们命运的跌宕和时代的变迁。
我以红大衣为线索,以时代变迁为背景,作人性白描,尤其是“外公”和“母亲”两代人的勇气和对理想的永不放弃。
80年前,“外公”,一个东北的土财主,有一个不能被家族接受的理想:他的女儿们长大了个个都要做医生,不靠男人吃饭。他放弃了土地进城打工,将女儿们送进学校。日本鬼子的奴役,长春被围时的饥饿,都不能让他放弃理想。硝烟落处,一贫如洗的外公变卖了棉衣,将“母亲”送进医学院。
爱美的“母亲”在打工的途中对一个裙式大衣耿耿于怀。兵临城下,大衣的主人濒临饿毙,“母亲”用四斤豆子换下大衣。“四清”运动中大衣被封入箱中,“母亲”由被迫接受改造过渡到自觉的艰苦朴素。“文革”中,大衣被改成了军大衣的款式,三岁便得名“说客”的“母亲”终于缄默。她不再爱美,不再多言,她洗心革面地抛弃了她自己,却牢牢地守住了她的理想,做一个好医生。
90年代,“母亲”将大衣换成了红色的面,漂洋过海将它送给了在美国留学的女儿。
一叶知秋。
百姓蒙难的日子一定是灾难的岁月。大难临头时,人性美犹如黑暗中的烛光,微弱却烁烁耀眼。千百年来正是人性的美好之光引导着人类的文明和进步。
母亲是一个大家闺秀,直到80岁,仍气质非凡。
母亲小时,五代同堂,家规极严。
外公是个高大彪悍的东北大汉,不到30岁就是庞大家族中的主事人;母亲三岁时就得名“说客”,是唯一可以和大人坐在一张餐桌上的孩子;外婆是当地远近闻名的大美人,生了四个女儿,穿上紫红色旗袍,移动一双裹过的小脚走在街上,仍是一道抢眼的风景。女儿们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了,万事不皱眉的外祖父却遇到了难题:同辈兄弟们不同意让女孩子读书上学。
黑幽幽的厅堂中烟气缭绕,众兄弟们七嘴八舌地争了半天,终于同意“隔一个,供一个”。
外公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狠了狠心:“我的女儿,个个都必须读大学,将来全当医院的大夫,不靠男人吃饭。家里的事,你们自己掂量着办吧。”
外公在20世纪30年代讲出的话,至今听起来仍是掷地有声。
为了女儿们能读书受教育,外公放弃了祖祖辈辈赖以为生的土地,举家迁到了长春市,从宽敞舒适的青砖大瓦房,挤进了窄小的三间土砖房。曾主事一方的外公,也成了粮食加工厂的伙计。
几年后,外公精通了粮食加工的每个环节,盘下了工厂,由伙计变成了业主,生意越干越红火。在长春最繁荣的街道,外公又置了几所青砖大瓦房,一家人又活得舒舒服服的了。
三个女儿先后进了学堂。可惜,东北正被日本人占领着,长春是伪满洲国的首府“新京”。开通的外公抛家舍业换来的,是日本人的奴化教育。
母亲上学第一天,学了一个字:“一”。
第二天,学了个“个”字。
第三天,学了个“人”字。
一个星期过去了,母亲学会了“一人有两手”。
除了金贵无比的几个汉字外,学生们的主课是学习插花和女红,织毛衣是一个主项。母亲打的毛背心评上了全校一等奖,她还没来得及给外祖父看呢,就被日本校长穿在身上了。早在明治维新时就提倡义务教育的日本,对占领区的中国少年儿童实施着愚民的奴化教育。母亲打一手漂亮的毛线活,对数理化却一无所知。
12岁时,母亲进了中学,和全班同学一起沦为日本兵工厂的童工,每天都要到兵工厂去做手榴弹。
一天早晨,母亲穿着校服,漂亮的蓝色水手服裙装,在寒风中跑步赶到二马路等待集合。一个年轻女人穿着一件皮大衣,从她的身边婷婷袅袅地走了过去。藏蓝色的薄呢面,昂贵的水獭皮领子修长地嵌在胸前,精致的掐腰勒出了女人玲珑婀娜的身材,裙子般宽阔的下摆,让那女人每走一步,都像是移动舞步一样飘逸轻盈,母亲看得目瞪口呆。
七点半钟,一辆敞篷大卡车拉走了母亲和女孩子们。母亲站在寒风中一边瑟瑟发抖一边想着:“我要是能有这样一件大衣该多好!”
母亲回家时,看到外公正站在路口焦急地迎着她。一看到母亲,外公深深地出了口气:“平安回来就好。”他将棉袄披到了母亲的肩上。
“爸,等我长大了,你能不能也给我买一件皮大衣?”
“成。说客想要啥样的?”
“一回家我就给你画出来。”
母亲在把画好的皮大衣送给外公时,隔着门听到外公在恨恨地对外婆说:“原本想让孩子学点文化,却把孩子送进了炸药堆里。咱当爹妈的天天提心吊胆的也就罢了,可这造武器杀中国人,不是作孽吗?小日本这么干,真比他们把承德避暑山庄的国宝熔化了造炮弹还要歹毒邪恶。”
外公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他处事公正乐善好施,渐渐地赢得了周围人的敬重。一个刚刚立住脚的小业主,莫名其妙地成了所谓的“著名士绅”,被“抬举”到了“区长”的位子上,推都推不掉。血性的外公岂能为杀人放火的日本龟孙效忠?这个心气高得从不叹气的东北大汉骑虎难下了。但是,外公只是闷闷不乐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就又和平时一样了,只是有时会突然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