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一个晌午,母亲放学回家,在胡同口和外公打了一个照面。外公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爸,你去哪儿?”
“去宪兵队开会。”外公脚步不停地答了一句。
午饭时,外公没回来。
晚饭,凉了热,热了又凉了,外公还是没有回来。
母亲对外婆说:“我去找爸回家吃饭。”
母亲找到了在区政府大院外的宪兵队,站岗的日本兵不让母亲进去,隔着门,母亲看到了外公,他躺在大厅的地上,长袍上被泼透了水,人像是死了一样。母亲哭着跑回家去报信了。
外公被抬回家后,母亲才知道,日本鬼子给外公动了刑。因为,自从外公当了区长后,他所管辖的区,日本人就再也抓不到劳工了,而每次劳工的名单都得经过外公的手。
外公躺在炕上,母亲想喂外公喝点粥。
看到母亲红肿的眼睛,外公说道:“去,说客,给爸拿两个烧饼,一个红辣椒。”
“爸,你被打糊涂了吧?你平时最怕辣。”
“小日本的辣椒水一灌,我就不怕辣啦。我要就辣的,好多吃点饼子。粥不顶事。”
“爸,我怕。日本人那么狠,万一你出了事,咱这一大家人咋活?”
“说客,爸也怕。手上扎根刺都知道疼,日本人的刺刀还能不怕?可咱不能帮着鬼子祸害自己人啊。抓劳工,好生生的树砍倒了给他们炼煤炭!那看不到边的林子早晚得被小鬼子们给糟践完了。人也不知道还得被他们给折腾死多少。”
“爸,日本人说了,下次他们会杀人的,连保人也要坐牢。如果你非得继续干,就让我替你报信吧。”母亲勇敢地说。
“说客,日本人一时还用得着我,再邪乎也不会马上杀人。你要是犯到他们手里,他们可饶不了你。爸还想看着你穿上白大褂给人瞧病呢。说客,爸有一件事要拜托给你。”
“爸,你说。”
“姐儿几个数你最聪明。万一爸出了事,你得替爸把家撑起来,不管日子多难,你们姐儿几个都得当医生。这是爸最大的心愿。”
“爸,我答应你,我们都会当医生。你也得答应我,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看到那一天。”
外公从枕头下摸出了母亲的画:“说客,爸要看着你穿上这件大衣上医学院。”
外公坐完了老虎凳,就又坐回到了区长的位子上。
他只要拿到劳工名单,就立即通知有关人员逃跑,一回也没闲着,只是干得更加小心了。
经历过这一回,辣椒成了外公的家常菜。
他开玩笑地说:“小鬼子要是再给我灌辣椒水,我就当茶喝。”外公胆子越来越大,外婆却格外地担惊受怕,好像她的胆都让外公给借走了。外婆一听到日本人找外公开会,就吓得魂飞魄散。母亲也不再觉得在商店橱窗里扭扭捏捏跳舞的东洋女人像木娃娃,倒是感到她们脸上那厚厚的白粉下,隐藏着阴森森的杀机。那些差一点要了外公命的鬼子,不就是这些穿着木头呱嗒板一步挪三寸的女人生养出来的吗?
日本人恨透了外公,最终却还得留着他,因为外公可以服众。
1948年3月,小日本鬼子早就卷着膏药旗缩回到四岛之国去了,国民党和共产党却打响了生死决战的第一个战役——辽沈战役。
大军还没有压境,城里已经是人心惶惶,飞机票比金条还金贵。有钱人像候鸟一样往南飞了,从周围共产党占领区逃亡出来的地主老财,却如同鸵鸟般一头扎进了硝烟笼罩着的沙场。
一天,全家人正在吃早饭,伙计老张掀开棉门帘一脚就闯了进来:
“当家的,今儿再不进点豆子,明儿就不能给福乐豆腐作坊供货了。可外面吃紧,货要是再被截住了咋办?上次已经赔一回了。我是进货还是不进?”老张的一双大手粗糙得好像能搓掉渣,蓬乱的头发下宽大的面庞常让母亲联想到雄狮。
“进。还得多去几个人多进点货。钱越来越毛了。得,我跟你们一起去。”外公撂下碗就站了起来。
“爸,吃了饭再走吧。”母亲将棉帽子递给外公。
“兵荒马乱的,咱得赶在天黑前就赶回来。说客,你给爸多包点干粮,把仨伙计的份也带足。”外公说着话已经披上了棉大衣。
午后,城门口突然戒严了,严禁进出。
眼看天要黑了,母亲急了:“妈,我去接爸进城。”
“我跟你一起去。”外婆把针扎到正纳着的鞋底上,一双小脚从炕沿挪到了地上。
“来不及了。我跑得快。”母亲一对长辫子一甩,人已经出门了。
城门外,人群黑压压的。母亲看不到外公。
她求卫兵放人进城。
“说客”遇到了木头兵。
母亲突然发现了一个年轻的军官,便转而请他帮忙。此时的“说客”已经出落成一个文雅的少女,细长的眼睛透着灵秀。
年轻军官驾着车将外公送回了家。
几天后,军官登门,笔挺的军装,锃亮的军靴,英武逼人。
他单独求见了外公。
“大伯,我买了两张飞机票,我要带‘说客’一起走。”
外公心里惊叹:好一个英武儒雅的军人!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年轻人,但是,外公却说:
“不成。她刚满18岁,我拿她当儿子看,将来得招个上门女婿。”
“我是黄埔军校毕业的校官,我能保护好她。”
“你就是将官也不行,枪炮一响军人能只想自己吗?”
“惭愧。我这机票送给你吧,要打大仗了,你们要能走就赶紧。”
“这一大家子人,厂子,伙计,咋办?”
军官告辞了。在月亮门口,他像开玩笑似的对母亲说:“说客,要是家里遇到麻烦了,到新七军参谋部找杨参谋。”
母亲对杨参谋来访的目的和外面正在演绎着的战事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