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看小说》2016年第05期
栏目:看·短篇
“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每年农历八月是海宁盐官镇最热闹的时节,秋阳朗照,金风宜人,满郭人争江上望,欲睹钱塘秋潮之风采。而盐官镇的宝塔一线潮也从未让人失望,起潮时形如海天一线,声似万马奔腾,继而素练横江翻滚而至,雷霆万钧,顷刻间便化作数米高的、宛如冰山雪峰般的滔天水墙,倾涛泻浪,喷珠溅玉,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这一日,潮水刚过,江面粼粼,秋花成绣,许多年轻男女结伴坐在观潮亭中,兀自流连,江边亦有不少商贩,携了香石、珠串、花粉等物巧言叫卖。观潮亭外一株合欢树下聚起了层层人群,中间的空地上排列了七盘一鼓,一名身着蓝衣、脸罩轻纱的女子正在盘鼓上翩跹起舞。她的舞姿曼妙而迅敏,时而长袖逶迤,时而踏盘而旋,腾跃、顿踏,每每都是前足将离鼓面,后足就刚好踏在另一鼓面上,双足弹跳连续不绝,竟始终不曾落在同一鼓面上,手腕上的钏子和脚踝上的铃铛应和着鼓声,显得既柔美又刚劲。人们如痴如醉地欣赏着几乎绝世的舞蹈,谁也没有注意到,人群外面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相貌清丽的白衣女子,淡远出尘的目光悠悠飘过来的时候,手心里握着的一个深褐色小圆鼎骤然笼上一层薄薄的、时隐时现的黑色雾气。“好重的妖气。”白鸢微微蹙眉,手腕一翻,将圆鼎没入袖中。她看向舞者的时候,对方也正好转过头来,一边在盘上纵身飞跃,一边冷冷看了她一眼。舞毕,女子收敛水袖,对着掌声雷动的观众巧笑行礼,之后不顾某些达观公子的温言挽留,分花拂柳般穿过人群,款款离开。“我在此盘桓三日,终是把你引来了。”行至白鸢身旁,蓝衣舞者轻轻转头,以低得几不可闻的声音说,然后优雅地扶了扶鬓边的风信子。微风把她脸上绣着古老花纹的面纱吹开一角,白鸢只来得及看见一张蕴着冷意的饱满嘴唇,舞者一拧腰,已飞快沿着江岸掠开,蓝色裙裾像一只御风而行的飞燕。白鸢一甩袖子,毫不犹豫地跟上去。两人一前一后朝着没有人烟的地方疾驰,片刻之后,蓝衣舞者停了下来,轻轻站在江面上。她的上半身仍是原来的模样,双脚却突然变成了一条巨大的鱼尾,在江水里摇摆着,掀起雪白巨浪。“大胆海妖,本法师在此,还不快快束手就擒!”木兰鼎在袖中不安地震动着,接连发出悠长的嗡声,白鸢脸色凛然,站在江边抬首喝斥。“哼,小小凡人术士,也敢在我塞壬岛河篱面前班门弄斧,简直不自量力!”蓝衣舞者巍然站在浪尖,拉下脸上的面纱。狂风把她漆黑的长发吹开,显得又凌乱又妩媚,鬓边的蓝色风信子摇曳欲飞,使她整个人看起来仿若神祗。“塞壬岛,河篱……”白鸢用复杂的目光盯着蓝衣舞者看了许久,即便同样身为女人,在看到对方美到极致的容颜时仍是不免窒住了呼吸。她缓慢从胸臆中吐出一口气,压抑着心里的震惊,“你是海巫?”河篱冷哼一声:“还不算孤陋寡闻,既然知道我的身份,还不快放了我妹妹雾藻!”白鸢怔了怔,想起半月前被她收入木兰鼎的少女,也是长了一副跟眼前这个人极为相似的绝美容貌。那天她刚到海宁,就看见那少女正提着裙子鬼鬼祟祟地躲在一户人家窗下,一双天真无辜的眼睛忽闪着,若不是木兰鼎及时发出感应到妖气的信号,白鸢几乎要被她牲畜无害的表象给骗了。“原来你是雾藻的姐姐,怪不得。不过……”白鸢悠悠一笑,声音冷如寒冰,“即便是水陆两界法力修为最高的海巫,也首先是非人,那么少不得,我要为民除害了!”说着,她伸开右手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凛凛杀气骤然透体而出,鼓起白袍。“为民除害?”像是听到了极大的笑话,河篱忍不住掩唇轻笑,手腕上的钏子也跟着发出细碎地撞击声。她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了白鸢一番,眼角眉梢同时带出几分不屑,声音不紧不慢:“一个连灵魂都不完整的人,却在这里谈什么为民,有些大言不惭了吧?”她顿了顿,眼中的不屑杂上一丝磊落的怜悯:“你明明连善恶都无法区分。”“你说什么?!”白鸢身子一震,脸色霎时苍白下来,“你听谁说的?”“这还需要听别人说吗?身为塞壬岛海巫,若连这点眼力都无,还称什么水陆两界法力修为最高!”河篱在白浪中凌风而立,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白鸢的表情,“如果我没有猜错,你的这副躯体里面,只有半颗心,对吗?”白鸢瞳孔一紧,只觉连呼吸都急促了。“你是不是经常觉得人生了无生趣?”河篱却似没看到白鸢眼里陡然散发出的阴森光芒,声音如冷月照水,温柔而宁静,却带了些事不关己的冷漠,“因为你无法爱任何人,也无法对任何人表达善意,同样,别人的爱和善意你也感受不到。你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笃信自己设定的是非观,不懂怜悯,缺少慈悲和敬畏之心,所以你只能拼命地修习术法,因为除了术法,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河篱目不转睛地看着白鸢,嘴角噙着丝轻蔑,毫不犹豫地给了她最后一击:“看吧,你还那么年轻,就已经在学习《巫阳古书》里以阴邪著称的驭灵术了,真可怜啊,你和那些无依无存的孤魂野鬼有什么区别……”“你闭嘴!”再也抑制不住,白鸢深吸一口气,冷着脸打断她,“废话真多,是想激怒我吗?”“激怒你?”河篱冷笑,“你还真能高估自己。”“那么,出手吧。”白鸢两手搭在一起捏了一个决,全身白衣霎时鼓起,猎猎如舞,“你若赢了,就带你妹妹雾藻走,你若输了,就留下来一起做我木兰鼎中供我驭使的死灵吧,堂堂海巫做成的死灵,应该不同凡响呢。”说着,她腾空跃起,与江心浪尖的河篱遥遥相对,然后将木兰鼎平举在前,眉目如霜:“手非我手,息非我息,一切皆乃诸灵之手,诸灵之息……”“才炼了半年的驭灵术就急着用了?”河篱神色一凛,长发在白浪里被风吹成美丽的扇形,头发里的风信子更加剧烈地摇曳着,“找死!”她裾如飞燕,袖如回雪,只轻轻一扬手,江水像是被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着,在她手中化成一道滔天巨浪,铺天盖地向着白鸢砸去。远方隐隐传来人们的惊呼:“快看,潮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