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舅舅家饭桌上有三样菜:腌菜,青菜,还有一碗辣椒炒肉。除了花儿,屋里的每个人见了那碗辣椒炒肉,眼睛都冒绿光。杨刚和杨汉,筷子也不及拿就伸手去抓,然后急急忙忙地放进嘴里。舅舅急忙拿过酒瓶往一只油乎乎的茶杯里倒酒,舅母眼睛盯着舅舅咕咚咕咚地往杯子里倒酒,等舅舅倒满后,她突然一筷子打在了杨刚伸进辣椒炒肉碗里的手,狠狠地骂道:吃吃吃,就晓得吃,看你穷凶极恶的样子,头世没吃过。说完,夹了一筷子辣椒炒肉放在玉叶碗里,又夹了一筷腌菜放在自己碗里,然后端着碗蹲在门口吃去了。
花儿端着碗,肚子饿得咕咕叫,却一点也吃不下去。她见舅舅和玉叶他们都大口地吃着,嘴里还发出吧叽吧叽的响声。特别是舅舅,不光是吃菜动静大,喝酒更是喝得有声有色:端金元宝似的端起酒杯,眼珠不错地闪闪发光地跟着杯子,等杯子挨到嘴巴时,撮起嘴伸进杯子里面,跟着发出吱的一声脆响,酒进嘴的那一刻,眼睛也跟着闭上,当喉咙发出轻微的咕的一声响后,便睁开眼睛,呲着牙发出像牙疼一样的吸气声,但脸上的表情却是正在挠痒的人脸上所有的过瘾和惬意。过去舅舅常到他们家吃饭,他不像舅母,来一下就走,每一回都要蹭到吃饭的时间,等母亲把饭菜做好,他就吩咐他的妹子去拿酒。每一回母亲都要跟他争夺几回酒瓶子,但没有一回是他的对手。临走了,还要大着舌头问他的妹子要几个酒钱。
花儿晓得舅舅是个酒鬼,母亲和父亲在背地里都这么叫他。她常听母亲跟父亲讲舅舅的事,知道舅舅因为喝酒不晓得耽误了多少事。
舅舅本来是铁路上开火车的司机。干这行责任特别重大,搞不好,用铁路上人的话来讲就是车毁人亡。因此火车司机在上班的时候,有很多很多的规定。班前不能喝酒,就是火车司机最起码要做到的一条。可舅舅偏偏就喜欢喝酒。开始,他是个司炉,只是烧烧火,再加上同事帮着隐瞒隐瞒,关照关照还没出什么事。后来他当了副司机,副司机有了望之责,就出事了。有一次他喝多了酒,把信号看错了,搞得司机把车开到另一个股道上去了,差点跟另一辆车撞上,好在司机发现情况不对,及时刹了车。事后,领导调查了事情的经过,做出了开除他的处分。外婆晓得后和舅母一起跑到单位去求情。那时候舅母和舅舅结婚不久,肚子里怀着玉叶。她翘着肚子和婆婆一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领导苦苦哀求。领导心一软,把处理结果改成了:留路察看,改职为清扫工。饭碗总算保住了,可收入却比以前少了一大半。清扫工说白了就是扫地的,每月的工资就二十来块钱。单位上对犯了严重错误的职工一般都做这样的处罚。
舅舅一开始害怕会去坐牢,结果不仅没坐牢,还保住了饭碗,不禁喜出望外。扫地就扫地,原先种地都种了还怕扫地?扫地没有那么多规章制度约束,喝酒也不耽误事,不用像以前,喝点酒还提心吊胆。舅舅觉得自己是因祸得福了。于是他的酒喝得更加肆无忌惮了,把他的那点工资全都用来买酒喝了。他每天喝完酒,舞动着扫把,潇洒的风姿,很可能不输于王羲之醉写《兰亭序》时的风采。
晚上舅母把花儿安排跟玉叶睡一床。舅舅家共三间房。前面一间最大,有十来个平米,放了饭桌和两张床,还有一只掉了漆的衣柜。原先是杨刚和杨汉一张床,玉叶一张床;里面一间只有三四平米那么大,放了一张大床,基本上就没空位置了,那是舅舅和舅母的卧室;最后面是自己用油毛毡搭的厨房,用来做饭和堆放杂物;紧靠着厨房还有一个也是用油毛毡围的猪圈,里面是一头毛色乌黑油亮的大肥猪。
花儿和玉叶睡在窄窄的一张床上,尽管两人是各睡一头,但身子还是贴在一起,花儿第一次跟表姐挨得这么近。虽然她们贴得这么紧,但玉叶没跟花儿讲一句话。自从她上学以后,就很少跟她讲话,后来她基本上就不跟她讲话了。小时候,她们倒是很玩得来,每次舅舅领她上她家玩,她们就一起躲猫猫,一起给她心爱的布娃娃穿衣洗澡喂饭打针,忙得不亦乐乎。今天从她进她家的门,她一直黄着脸,没跟她讲一句话。
花儿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觉得脑子又痛又紧,里面乱糟糟的有很多东西。她非常非常地想爸爸和妈妈;想她家干净敞亮的屋子和放着她心爱的布娃娃铺着粉红色床单的小床……她睡不着,想翻个身,又不敢动,怕吵醒了玉叶。玉叶从睡下去就没一点动静,也不晓得她睡着没有。后来她实在忍不住翻了一个身,就听到咯吱一声,吓得她再也不敢动弹了。可是过了一下,又听到咯吱一声响,花儿发现后面那一声不是自己弄出来的动静,而是从舅舅舅母的房间发出的,接着响声越来越紧,还伴有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她听到舅母很低的咬牙切齿的骂声:死鬼,轻点,别叫他们听见。跟着舅母嗯嗯地哼了几声,又咬牙骂道,每天灌多了黄汤就装疯。过了一下,床不响了,又响起了舅舅嘹亮的鼾声。花儿被那鼾声吵得基本上一晚上没睡,等花儿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舅母就起床了。她的动静很大:滴滴嗒嗒地小便,咳嗽,刷牙,生炉子做饭,吃饭,然后她打开门,担起两只筲箕出了门。舅母开门时,花儿见天色还是灰蒙蒙的,她歪起身看看玉叶和两个表弟,见他们依然安详地闭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