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12年第02期
栏目:中篇小说
刘雪英第一次看到吴佩云燃烟,是在她来深圳快一个月的时候。
那时候天已经有些秋凉了,再是南方,也有萧飒的气息,每条路上凭空添了许多枯败的树叶,冷风吹得人寒沥沥的。姑妈仍旧要刘雪英插一盏灭蚊器,还是强调有小咬,冷不丁会扎一下她的老皮老肉,疼痒几天。刘雪英这一个月来一直打地铺,卧在姑妈大床的下侧。吴佩云家很大,几年前换的两层的复式楼,让刘雪英兀一进门有一种惶惑感。楼上一间住着于秀、钱芳姐俩,另一间房奇奇住着,大卧室是佩云、景文两口子,楼下稍小的一间给了住家保姆陈姐,大的客房住的是姑妈。这家里就似多出了她刘雪英这一个不速之客一般,当天来时,陈姐给她拾掇了一床铺盖,刘雪英就一直蜷缩在姑妈的床根下。
灭蚊器缓缓流淌的熏香直冲她的鼻窦,灭蚊器始终亮着的那点星火也直逼她的眼睛,便是闭了眼,也隐隐感到有明亮的光,照得她难以入眠。她只能悄没声息地来到大厅,等疲倦再也扛不住的时候,蹒跚着回去倒地而卧。
吴佩云就坐在那张大沙发上。雪英很久没认真地见她,佩云一直早出晚归,忙得风风火火,姑妈说佩云可能在跑官。正行长年前要调走,三个支行副行长全得了信,摩拳擦掌地觊觎这个位置。佩云是主管业务的副职,排行在老二,努一把力也许能上去,不努力却是绝对没有一丝希望的。三副行虽说资历浅,却在北京总行有关系。姑妈有些不屑一顾:“副行长就行了,做什么正的?把你景文哥的那摊子拾掇好,啥也有了!”
吴佩云看了刘雪英一眼,抬头在昏暗的光影里打了个招呼:“睡不着?过来坐会儿吧!”她稍挪动了一下身子,给雪英腾了点空间。雪英忙在另一侧的沙发上坐下,看到吴佩云燃了一枝烟,无神地盯着那袅娜地涌上天花板而后烟消云散的雾,烟头亮处,照出佩云的一丝无措和彷徨——她没抽烟,她真就点着玩呢!
吴佩云用燃着香烟的手摇晃地点着悬在头顶的那幅十字绣:“挺好的,我听妈说是你一手绣出来的。我一直就说你聪明能干,绣得真好!”
雪英点点头:“你喜欢就好!”
雪英来深圳的当天就把那幅用十字绣绣出的画挂到了正厅。五米长,一米宽,线用足了二十多色,穗子也是细细地裹了丝线密密地编的,雪英熬了二十多个白天黑夜才赶完,右手食指侧到现在还鼓着一个大肉瘤,紫红紫红的。拿来的时候专用一个行李箱囤着它,缝隙周围还塞了好几圈棉花,怕弄皱淋湿卷坏了它。决定来的那几天,和姑妈通了几次电话,最后定的就是给嫂子捎上这个。姑妈说:“你嫂子家啥也不缺,真想带什么东西,得带个巧点的来,这样,才能收着她的心。”姑妈在墙根下仰着脸看那幅画,不住地点着脑袋:“不错,真不错。你嫂子肯定喜欢这个,颜色配得素净,画面也干净。花是清清丽丽的,月亮也雅雅淡淡的,很配这房里的家什。叫什么来着?”
刘雪英站在梯凳上,一点一点地把十字绣画抻平,朗声说了句:“花好月圆!”这是她几年来第一次扬眉吐气。
想想也不怪别人,路是她自己挑的,也是她自己走的,一步一步到这个田地,回头看看,也没什么悔处,像禅一样,命定的。和于老五倒是自由恋爱结的婚,爱也曾死去活来地爱过,闹也是真刀真枪地闹过。于老五左手掌上还有他自己扎的剪刀印,那是和雪英闹得最凶的时候他咆哮着剁的。雪英的颈上也有一圈痕,于老五掐的,差点让她背过气去。痕迹早不显了,但那疼痛还在,藏在肉里,蔽于筋骨下的,不能想,想了这印迹就显出来,撕心裂肺地痛。离婚的时候,她是心甘情愿地带了儿子于桐,没成想再婚的机会就此没了,没哪个男人愿意将就这拖过来的油瓶,而且还是痴痴傻傻的油瓶。这倒让于家人全体笑掉大牙,据说钱芳的妈,也就是于老五的大姐,捂着嘴跟街坊说:“还以为自己是朵花呢,真有谁会待见她?除了我们老五!”刘雪英的志气自此打了折。和于桐的日子是真难熬啊,拉扯着这么个傻傻的孩子,那可真是叫拉扯。年三十的晚上没处去,老家的风俗,离了婚的女人是不能在别人家过年夜的,便是有朋友亲戚想接济这娘儿俩,也怕沾了晦气。她和于桐守着县城那间凄冷的租屋,包了饺子,韭菜肉馅的,掰了蒜就着吃。于桐贪,也是平常可着了,吃多后哕了吐了,那味道也搅着雪英的胃。娘儿俩在别人的炮仗声中一声接一声地呕,看彼此狼狈的模样,笑得眼泪一粒一粒往下砸,听得出冰冷而痛彻的音来。于老五是三番五次地醉了酒上门纠缠。看着于桐无辜的表情,想着他无望的将来,雪英也终于明白了,再不济,老五总是于桐的亲爹,是他身上掉下来的肉,一皮一骨都舍不得糟践,只有他疼着于桐,只有他爱着于桐。雪英终究还是遂了老五,天作孽,又诞下了小姑娘。老五这回是依了她,让女儿随了雪英的姓,叫刘佳。老于家的人大概是炸了锅了,便是娘家,也冷了心,当初闹死闹活地离掉,现在倒又为他家养女儿了?这种志气啊……
雪英问:“听说要当行长了?是不是特别辛苦啊?”
佩云笑笑,没有言语。她竟然拿了一盒精致的火柴,又拿起枝烟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