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朦胧胧,马阳感觉有个人站在身边,用催眠曲一样的声音唤他,小阳——声音轻轻的,像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带着慈爱,又带着几分犹豫,让人特别享受。过一会,又是一声,还是那么轻柔,那么亲切,好像要叫醒他,又想让他多睡会儿。马阳长长吸一口气,浓烈的中药味便扑过来,马阳猛醒,睡眼迷蒙中,妈腊黄干瘦的脸像放久了的苹果一样,带着微笑,用沟壑般的皱褶传达出对儿子的疼爱,马阳说:跟你说别叫,我手机定了闹钟呢。妈说:闹钟都响过好一阵了。马阳冲妈笑,说:就是被头一遍叫醒,再睡的那一会儿回笼觉特别香。
妈蜡黄脸上的沟壑朝一起挤,说那才多大一会,连五分钟都没有。
马阳知道每天这五分钟,妈都一直站在炕头,不声不响地望着他,到实在不能耽误才狠下心再次开口喊他,心里便涌起一阵温暖,说:那一会特香,特幸福。
门外,妹子凤香也刚起床,在院里梳头,冲屋内喊:哥是个大懒虫。
妈嗔怪:这女子,不知道你哥昨晚多会才睡吗?
叫醒了马阳,妈拄着拐艰难地走出去。妈才四十多岁,就像个老太婆般步履蹒跚,五年前爹车祸死后,妈忧郁成疾,突发脑血栓,治疗半年,花光了爹的五万元命价,总算保住命,却留下个后遗症,现在靠喝中药治疗,人便成了个药罐子,走到哪都带来一股浓烈的中药味。刚开始看见妈的样子,马阳想哭。时间长了,妈的样子变成一种固定影像,刻在脑子里,反倒忘了妈健康时的模样,有时候,看妈年轻时的照片,感觉好像是画册上的人,一点也不真实。
穿好衣服,走到院里,从缸里舀几瓢水,哗哗洗了脸,冰凉的水似乎一下洗去马阳刚刚在妈身边还突突往外冒的孩子气,觉得自己老成了许多,一天要干的活,在脑子里渐次展开,年轻的脸上顿时有了沧桑。马阳要做的事并不复杂,只一瞬间,就梳理得有头有序:早晨、中午,去心爱婶果园疏苹果花,中午收工路上,拐到春子菜园现铲些生菜、芫荽,挖两三斤羊角葱。吃完午饭,用十五分钟时间备料,包括泡山药粉条和海带丝。下午五点,离开果园回家,将粉条、蔬菜、液化气灶等一应物品装上电动三轮车,六点,准时开上电动三轮车去桑泉镇夜市摆摊,卖麻辣粉。晚上十二点左右,收摊,回家看十五分钟电视。凌晨一点,睡觉。
晋南乡村一天吃两顿饭,没有晚餐,只有早饭和午饭,早晨九点多一顿,下午两三点一顿,两顿饭将一天分为早晨、中午、下午三晌,马阳一天有两晌半在果园里干活,只用半晌时间准备出摊。
这些事程序化地在脑里过完,马阳脸上露出笑容,想起镇上弄得许多人发狂的那个歌舞团,感觉今天生意错不了,又想起那些身材火爆、神情癫狂的女孩,马阳像被注了鸡血,觉得浑身肌肉都昂扬起来。
空气清爽得让人陶醉,马阳深吸一口气,一股香味幽幽飘来,以为是妹子凤香身上发出的,看了一眼院东面开出满树粉红色花朵的桃树,再看院墙外紫色的桐花,就明白了,春天的花香已经弥漫在清晨的空气中,又悄悄地进入人的鼻孔,让每一个赶早起来的人享受。马阳身上的乏困立刻消失,精神有些亢奋,双手高高举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妹子凤香眼睛扑闪扑闪,亮亮怪怪的,盯着他看。凤香头发天然泛黄,梳理得整整齐齐,被清晨的霞色一映,绽出绚烂的光。马阳不知道这古怪精灵的妹子又想出什么花样,凤香说:哥,今个是不是疏果花。马阳说:这关你什么事?凤香说:我也去,这活我能干!马阳说:不行。凤香撒起娇来,拽着哥的胳膊嫩声稚气地说人家在学校闷了两星期,都快闷出病来,学习上的事哥别管,管也管不上。凤香一撒娇,脸上浅浅的酒窝像开出两朵花,特别可爱。马阳知道妹子聪明,懂事,学习不是一般的好,在桑泉镇中学读初三,成绩从没有下过前三名,根本用不着他这当哥的操心。不过,马阳还是不想让妹子去,疏花的女人都是满嘴“泔水”的婶婶、嫂子,在一块嘻嘻哈哈,什么粗话脏话都敢说,虽然人都不错,对马阳母子很照顾,但马阳就是不想让妹子和她们在一起,哪怕干一会儿活也不行。他觉得妹子应该和这些女人不一样。坚决地说:不行,疏花很累,还讲究技术,你干不了。凤香很怕哥,噘起了嘴,泪花儿在眼眶里转。妈在一旁说:让凤香去吧,好容易放两天假,权当去果园散心哩。
妈这么一说,马阳绷紧的脸松弛下来,凤香知道哥同意了,跑进屋里,拿出一把剪刀,朝马阳一开一合,嚓嚓响,说:不就是疏花吗,谁做不了。
妈又想起一件事,说:记着给春子电话,让她提前把生菜、羊角葱、芫荽备好,免得耽误时间。
马阳说妈你别管。又吩咐妈:今天多煮些鹌鹑蛋,其他的都好办,我从果园回来一会就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