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5年第04期
栏目:文学中国
千真万确,她有了!黄樱子前脚一走,露露便奔进卧室拿出妊娠仪,测验了自己的尿液。第一个念头就是快告诉老公。可老公呢?捱到天黑他还没有回家。她叹了口气,顺手拿起一支笔,在一张报纸上无心地乱涂,却涂成了一栋房子的草图:两层楼的红砖房,前院有棵高高的花树,不是桃花就是樱花。快有孩子了,应该买房子了。什么时候才有自己的房子?她狠着劲儿扔下了笔,站起身来。
她的老公是个老美,名叫托尼(TONY)。露露相貌平平,老公却英俊潇洒。好多女人不服气,背地里舌头一阵乱翻:老美的眼睛可不是有毛病?他们眼睛里的中国美女,有几个正常的?大多长得有几分异端。不是塌鼻子小眼,便是芝麻大饼脸,还当作是东方人的性感,这也配称性感?是在嘲笑中国人的审美观,还是真以为中国不产美女了?
传言如风,在露露的耳畔一晃而过,她只是笑。天黑了,雨也停了,弯弯的月牙儿挂在树梢顶端,透出几分淡白的圆光。
托尼自从去了政府司法部(DEPART-MENT OF JUSTICE),便成了联邦政府的公务员,每日早出晚归,竟然比原先当警察还要忙。风从敞开的窗子里吹进来,她横在沙发上出了一阵子神,随手拧亮了沙发边的落地灯,看见自己庞大而忧郁的影子印在地毯上,像黑乎乎的幻觉,幻觉里有他警察的影子。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她刚来美国,在商学院读会计。两个学期没有奖学金,日子沉得像拖了一块大石头。她独自一人,既要生存,还要缴学费。怎么不心急如焚?好不容易通过笔试的实习驾照,便要开车去餐馆打工挣钱。
她不是白痴,她明白本州的法律,仅仅持有实习驾照是不能单独驾车的,必须通过路考拿到正式驾照。一不小心被警察抓住,嚇嚇,后果独自去慢慢啃吧:罚个几百元倒是小事,驾照没收,3年内不得开车——等于捆了你的腿,收了你的翅膀,你哪儿都飞不了。
但是马上就要开学了,学费还差那么一点。她提心吊胆地开在路上,每天都在祈祷,千万别撞着条子了!到底还是撞鬼了!那一夜她开车回家,两眼无意一瞥,后视镜里的警车,宛若黑色发光的幽灵,她魂飞魄散,好像一个在逃的罪犯,居然把车开到对面的道上。
警灯呼啦啦亮了,刺痛了她的眼睛,也刺乱了她的神经。狂闪旋转的警灯下,现出一张英俊和蔼的脸。
“请出示你的驾照。”
她的脑子一片冰凉的昏黄,昏黄中有她父母焦灼的泪光,还有下学期的课程,她看见自己还没有考试就拿了一串惨红的“F”,她就这么完蛋了吗?她的耳朵被雾一样的东西堵住了,她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只是愣愣地呆望着他。
他也愣了,好奇地盯着她。
警灯在清黑的夜色中独自闪烁,和着一阵细风,发出沙沙的声音。
谁也没有说话。过了好半天,他才说:“夜已经深了,我送你回家吧。”
月亮从云层里出来,暗蓝的夜空,有一面晶亮的铜镜子。今天应该是农历的十五吧?露露对自己说。
转眼又是一个农历的十五。青莲色的天幕上,有很好的月光。
她躺在他的怀里,轻柔地说:“你看天上的月亮,好漂亮。美国的月亮就是比中国的月亮圆!”
“胡说,全世界月亮只有一个。哪分中国和美国。”他笑了笑,嘴唇游过她的额头,最后落在她的耳际,“不过看在你美丽的份上,我不惩罚你胡说八道。”
“托尼,我真的美吗?”她仰头看他,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得不够好看。大学的时候,她主动追上的男朋友,终究没能守得住,那个晚上,她记得校园夜空的月亮很圆,他约她出去说:“我们分手吧。”月亮隐进了云层,再出来的时候,失去了晶亮的光,变成一轮忧郁的暗黄,暗黄的月亮看着她。后来,她看见他新交的女友,比自己漂亮很多,心和眼都涩了。再后来,她飘洋过海来到美国,难道摇身一变,竟然变成了美人?
“你真的是个美人,露露,比我们美国的月亮还美,否则……”他狡黠一笑:“那一天我怎么会放过你?肯定给你开一串罚单,再罚你3年不能开车上路!”
“托尼,你为什么那么坏!”她口里轻呼道,贴紧他的胸口,主动地去拥吻他,她喜欢他的甜言蜜语,管它是真理还是谎言。她真的爱他,这第一个真心赞美她的男人。月光下的空气,清甜的花香,像一条透明的河,流转到心的深处。
她醉了。恋爱中的女人总是美的,揽镜自照,她看见了自己动人的颜色,像天上的月光。
每一个人都看见了,心头似懂非懂。与她走得最近的女友黄樱子,干脆直接问:“老实交代,他是谁?”
黄樱子是个漂亮的单身女孩,刚一下飞机,男生们前仆后继,甘为冲锋陷阵的斗士。黄樱子不慌不忙,含笑待之,像一个女皇。她对露露说,她要找到她最爱的人才嫁。黄樱子也怪,她自己不急,却替露露急,唯恐露露嫁不出去,把那些追她而不入她眼的人,试图塞给露露,像塞一件衣服给她,似乎还有份恩赐。露露不蠢,她明白。她们是棋逢对手的朋友,隔着一层温柔的纱在较量。彼此都需要,这样才不寂寞。
找到托尼,终于让她在黄樱子面前出了口恶气。更有一份惊诧的欢欣,是托尼眼睛里的黄樱子,那么清丽柔媚的美人啊,竟然成了异类。真的。
“她的眉毛和眼睛,总之生得有点异常,还有她的那张脸,看起来像……像一条菜虫爬过。”托尼认真地说:“没明白你们中国人的眼睛,为什么人人都说她是个美人。”
露露笑得抬不起头。黄樱子的瓜子脸,柳叶眉,细长细长的丹凤眼,汪着一潭清亮的水,引多少英雄竞折腰!从中国到美国,可惜在老美的眼中变了形。到底是谁的毛病?这美国人的眼睛!露露按着肚子,“哎哟,哎哟”地笑,痛得直不起腰——一辈子都没有这般畅快地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