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心里有一种羞辱的感觉。几年来他一直有一种灰头灰脑的感受，觉得四周拥挤着他的尽是令他难堪的沉重。他自认为如果生活在一个理想的环境之中，他一定会很体面地活着，最起码，那种生活能使他维持高尚的精神。他知道自己的素质足够用的。而现在呢？贫穷以及由此产生的心理失衡使他厌烦了很多本不该厌烦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是过幸福生活所必备的。由此，他也失去了自信。一个人没有了自信，走起路来便会躬身驼背。他看着眼前这个败顶的男人，在感到羞与为伍的同时，也在心里感叹这个世界真是五彩缤纷。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唱得最悦耳的鸟，会被大家认为是最好的鸟。
秀把饭菜摆上了桌子。秀是做了充分准备的。林子已久违了这样的奢侈。于纯一边和林子碰杯，一边和秀说起自己在海南吃的一桌价值一万元的饭菜。
一万元？秀发出一声惊呼，那该是些什么东西？
野菜，红芋梗，小燕子做的窝，没准，还会有几根老鼠尾巴。林子没好气地说。
于纯看看他，笑笑，表示理解他的心情。
你知道你这一餐值多少吗？在海南？林子问秀。
秀摇摇头。
少说也得一万五，而且，是港币。
秀不屑地撇撇嘴，说，你登高望远，大概还没见过海南的石头什么颜色吧？
海南没石头，尽黄土，一泡一泡的。林子说。
饭吃得很不愉快。林子的抵触情绪如瘟疫，把大家传染得无精打采。
那咱们什么时候动身？后天？于纯问。
后天我有事。以后再说吧！林子本不想这样说的，但他控制不住自己，还是这样说了。
于纯看看秀。秀阴沉着脸进厨房去了。
于纯站身来，和秀打了个招呼，走了。于纯走路的姿势很昂扬，令坐着的林子觉出自己的卑琐。他隐约记得，自己几年前也是这样走路的。
厨房里重重地响了一下。林子听出那只有三个年头的面盆碎了，是给摔碎的。
林子知道自己今天表现不好，有些过分了。同时他也明白，如果于纯再来，他仍然会表现不好。
门响了一下，两个男人出现在门口，一人怀里抱了一箱酒，另一个拎着四条烟。拿烟的男人问林子李局长是不是住在这里。林子向楼下指了指，两人脚步响亮地走了。
厨房里又一次响起破碎的声音。林子知道自己又得温习功课了。那是一门绝对累人的他一辈子都不一定能读懂的功课。
刘元打电话过来时，林子和秀正处于冷战状态。没有和平使者，林子每次都是用自己的舌头舔吮自己的伤口。电话打到楼下李家，李家的小女儿玲子上来喊的。玲子是二中的学生，长得清灵水秀的，人见人爱。林子很喜欢她。林子接电话的时候，李局长的客厅里坐着五六个人，正在玩一桌翠绿色的麻将，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把花花绿绿的票子。刘元让林子现在就到他家去，说有急事。林子不想去。每次生气后林子唯一能做的就是伴在妻子身边。别管谁对谁错，男人应该多承受些。林子不明白自己，既然受不了这种冷战的气氛，为什么又要去挑起事端？爱与不爱都不是借口，关键是自己在这方面没有涵养。刘元让他一定去，说章老师也在。林子没办法，只好答应了。
林子刚一放下电话，玲子便把他拉到大门口，悄悄在他耳边说，林子叔，我知道刚才是刘元老师的电话，麻烦你给求个情，让他别揪着那事不放。
林子问，什么事？
玲子迟疑了一下，说，也没什么事，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林子狐疑地看看玲子，默默地点头答应了。
秀躺在床上蒙着被子不说话，一缕长长的头发在外面露着，散发着淡淡的摩丝的气息。林子掀掀被角，想说什么，一时又无话可说。他愣了一会儿神，便转身出了门。
刘元是林子高中时的同学，二中的语文教师兼班主任。由于学校住房紧张，刘元暂住在教学楼三楼的一间办公室里。当林子赶到时，天已黑了下来。教学楼内灯火通明，上晚自习的学生正陆陆续续来到，到处闹哄哄的。章老师果然在刘元家。章老师是林子和刘元在二中上学时的语文教师，也是他们的班主任。老人个子瘦高，头发花白，面目清癯，打远打近看，都能令人感觉到从头到脚的儒雅。林子想这样仙风道骨的老人现在真是太少了，即使偶尔遇上个把，谈不上三句话，便让人觉出自己通体的庸俗来。
刘元的妻子王雅在房间外的门厅里摆了个小食品摊，生意还可以，一天下来，一只粉笔盒里便装满了一角两角的零钱。王雅一边忙着生意，一边抽空到厨房做菜。林子向厨房里看了一眼，几排小便大便池很抢眼，搞得他有些不舒服：这里原是一间男生厕所，刘元住进办公室后把它封了，冲了一个月，当厨房用了。林子曾建议刘元把那些便池改造一下，刘元不以为然，说形式决定不了内容。
我去拎捆啤酒吧！林子接过刘元递过来的香烟，说，天热，咱们喝凉的。
刘元指了指床下，在一堆鞋子中间，躺着一捆“风池”啤酒。
章老师坐在一张破沙发上，一直很少说话，但林子能感觉到他时而瞟过来的目光。那目光很缥缈，很胆怯，一遇林子的目光便有些害羞地滑过去。林子心里很纳闷。过去的章老师也是这么儒雅温厚，却不乏长者的威严，那份潇洒倜傥，为长衫者所独有，每每令观者叹服。大学毕业后林子仅见过章老师三次，他感到自己和老人已经生疏了。
章老师，你身体还好吧？林子问。
还好，章老师说，偶尔有些小病小灾，没有大妨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