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1995年第05期
栏目:中篇小说
我没有想到我会碰见林玲。
星期三的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我路过街角拐弯处的邮局,顺便进去寄一封信。当我把信扔进邮箱,转身准备走开时,突然有人喊住了我。声音很轻柔,带着些犹豫。我回过头去,在已经昏黄的光线中,看到一张瘦尖了下巴的脸。
我愣了片刻,没有想起她是谁来。她张大了眼睛,迎着我走过来:“你真的记不起我了?我是——”她张大了眼睛的惊奇神情,突然使我想起了她是林玲。
林玲曾和我在一起插过队。我们在同一个公社,但不在一个大队。那时候,她也和现在一样,说起话来声音轻轻的,很文静。但脸色却不同。黑而红。和男孩子一样,剪着短短的头发。下乡刚一年,她就当上了妇女队长,还当过几次知青先进代表。我和林玲并不十分熟悉,和她一块儿开过几次会,听过她在大会上的发言。总觉得她不大像妇女队长。因为她太腼腆了,即使是在大会上发言,还没讲几句话,脸就红了。后来,她就调干了,调到地区团委当干部。接着又被推荐去上大学。隐隐约约地听说她和我们队的男生李大庆谈过朋友,不知为什么没有成。在我眼里,她一直很幸运。
她现在变化很大,我开始没有认出她来,并不是因为见老,而是因为她的眼角眉梢流泻出淡淡的忧郁,人显得很憔悴。她也是来寄信的,寄一封挂号。于无意中碰见我,并认出了我,仿佛感到很高兴。她说她在报纸上看到过我写的一篇散文,很耐读,后来又看到过几篇。还说她喜欢看我的文章,因为我们有共同的过去。
我们一块儿走出邮局,她的自行车就停放在邮局门口,而我却没有骑车,林玲执意推着车,陪我走了长长的一段路。其实,我们之间并没有太多可谈的。本来,我和她就算不上朋友,又有十几年没来往过了。隔着一段长长的陌生岁月,彼此也就更加陌生了。林玲告诉我,她大学毕业后,又分回了地区团委,在地区团委呆了三年,她才调回来。现在,她在教委工作,儿子也已10岁了。我问她当官了没有?她笑笑,未置可否。我可以告诉她的,无非也就是这些内容。只不过我比她在乡下多呆了五、六年。临分手的时候,林玲要了我的电话号码和地址,好象恋恋不舍地还想说点儿什么。我转身向前走了一会儿,回过头去,看见林玲还推着车站在马路边。
五颜六色的灯光中,林玲深蓝色的风衣显得有点儿黯淡。她回城这么长时间了,还象在乡下一样朴素、清丽。
两个星期后的周末,林玲给我打了个电话,约我到她家去坐坐。吱吱唔唔地欲言又止,好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虽然,我并不怎么想到她家去,可是我还是去了。
她家的地理位置很好,闹中取静,是一座新楼。她的丈夫可能是个官,因为她家的面积很大,三室一厅,还有南北两个阳台。厅就足有二十个平方米,其中有一个可活动的屏风,隔开便可分做吃饭、会客两个小厅。她丈夫没在家,孩子也没在家,就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织毛衣,连电视都没开。
林玲一定是在等我。当我刚刚上了楼,在楼梯口站定,她便开了门,探出头来迎我。“好找吗?”她还是那样,一副小鸟依人的温和,柔柔地问。眼睛却有点儿红,头发蓬蓬地披在肩上。套着一件很宽松的花毛衣,虽是家常便服,却依旧整洁利落。林玲的衣着不讲究,但她从不邋遢。她仿佛喜欢简洁的干净。
她给我准备了加了伴侣的咖啡,还有一小碟饼干。我不喜欢喝咖啡,没有这个习惯。麻烦她给我换了一杯茶。坐在沙发里,有一小会儿,我们突然竟相对无言,就那么默默地干坐着。我环视着四面墙壁,空空荡荡地一片白,一无所饰。只有直垂落地的淡蓝色的窗帘,仿佛一汪湖水,涌进空空荡荡的白墙之中。正是华灯初上的黄昏时分。风撩开窗帘,远远近近的灯光,便抖落在屋子里,星星点点的闪烁。林玲很心烦地推开身畔正在织的毛衣,抬起头来看我,对我说,又好象是在问自己:“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你不会嫌我啰嗦吧?”
我吃惊地看着她。
“你看我是不是很显老?我也讲不清,自己怎么会把事情弄成这样。大庆对你们说起过我吗?”
我摇摇头。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谁还会想起它?再说,李大庆本来就是一个很内向的人。也许,李曾经是很喜欢林玲。记得有一次,林玲到我们队来,李大庆一见到她,两只眼睛顿时就亮了。苏必成笑他,说他的眼睛亮得像灯。那么一个紧锁眉头的人,竟然笑眯眯地站在我们女生屋子门口说了好一会儿话。当然是为了林玲。而这些都已经是话说当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了。
“大庆一直觉得我父亲是很左又很正统,其实——我说这些,你烦吗?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你和苏必成有来往吗?我是听她说的,七八年,你和大庆都考上了师大,虽然不在一个系,彼此的联系大概还是要比别人多一些。你还记得在队里时的那些事吗?我常常想起过去的那些事,一想起来就好象是昨天的事……”
我还是只有摇头。我不大愿意回想过去。一想起过去便立刻会感觉到刻骨铭心的——饥饿,剩下的便是无着无落的害怕和寂寞。而且,我真的不知道林玲和大庆的事,也从未关心过。
使我更加吃惊的是,林玲要告诉我的并不仅仅是过去,还有她和大庆的现在。她的话没有一点儿头绪,仿佛一团乱麻,东一根头,西一根头。而她只是想匆匆忙忙的说给我听。可是,那天晚上,她刚刚说了不多的一点,便嘎然而止。她丈夫回来了。
她丈夫给我的印象比较平淡,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很普通的一个中年男人吧,没有特别之处。宽宽大大的一个汉子吧。已经发胖了。脸被岁月搓揉的有点儿虚松。没胡子。虽然红光满面,但仍能够使人感觉到他的疲惫。衣着也还随便,皮加克,旅游鞋。他看到我仿佛有点儿吃惊,而林玲却并不向他介绍我。只是问他:“贝贝没有回来?”
“我爸和我妈明天带他去划船,晚上送他回来。”她丈夫的口气也是淡淡的。在门口换了拖鞋,转过身来对我点点头,很敷衍地客气了一句:“喝茶。”
林玲好象这才回过神来,对她丈夫说:“她是我的同学——”她丈夫又对我点点头,“你们谈。”便径直进了卧室,没有再出来。林玲垂下眼睛,声音轻若吐气:“他就是这样的脾气。”
那天晚上,林玲只送我到楼下。分手的时候,她又像给我打电话时一样,显得心情很烦躁,欲言又止。她反复对我说了两次:“你相信吗,有些话只能和朋友说,却没法和家人说。”
我很难相信一次偶然的邂逅,林玲就把我当成了她的朋友。她要对我说的话,我并不怎么在意。毕竟,林玲那点儿罗曼蒂克的往事,于我已很遥远,亦很无味。而且,毕业后,我和李大庆基本没什么来往,也不知道他现在的日子过得怎么样。李大庆学的是化学专业,毕业分配还不错,分到了一所省重点中学。现在如何,不得而知。
再见林玲,是在我的办公室里。那天也是林玲先给我打的电话。她在电话里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仿佛要哭出来似的,要我下班后在办公室里等她。我等了很久,要不是手里有一份校样可一边等一边看,我都想走了。直到天黑透了,她才来。一绺头发,蓬蓬松松地遮着眼角。我刚一问她怎么了,她就伏下头来呜呜咽咽地哭了。哭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来,撩开额角的头发,我才看见她眼角乌青的伤痕。她一边哭,一边说:“他打的——”泣不成声。
我有点儿举手无措,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夫妻?她丈夫看上去并不粗暴。
林玲掏出一方手绢,揩干了眼泪,问我:“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相信。”我回答,给她倒了一杯茶水。
林玲两手捧着茶杯,眼睛望着杯中的茶叶,叹了口气,还是上次那样迟迟疑疑的口气:“你不会嫌我罗嗦吧?”
“当然不。”于是,林玲开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