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76年毕业的。毕业后,又分回了地区。我本来是不想回去的,可是很无奈。那时,我父亲已经去世两年多了,脑溢血。我妈呢,为了我爸,1958年以后就没有再工作,一直在家。我爸去世的时候,我大姐已结婚,她爱人是个军人,她随军远在新疆,我哥还在野战军的连队里。我妈向军区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把我哥调回城。等到我毕业时,既无理由要求照顾,也无人可求。只好回地区,那时一般都是哪来哪去。和我一块分回地区的还有我们学校的田映霞,她是政教系的。学政教的小田分到了宣传部,而我这个学中文的却回了团委。我们俩住一个屋。
上学前,我在地区工作过三年,和那里的人也还比较熟悉。但是,我真是不喜欢那座小城。虽然有楼有街,也有热热闹闹的商场和菜市,可那种稀稀拉拉的结构,给人一种半城半乡的感觉,仿佛它只不过是城乡中间的一个小镇子。人也是半土半洋的。我爸爸虽然是个军人,可是我却喜欢城市,喜欢城市的繁华和热闹,还有城市的文化气息。
大庆那时还在乡下。我上学的时候,他曾来信问过我,如果,他一辈子都无法回城,我怎么办?我安慰他,那是不可能的。他过了很久才给我回了一封信,希望我不要等他,耽误了自己。他说在乡下或在城里,对他来说,都一个样。我们俩分手,不是因为这件事。没有找人,顺其自然地回到地区,对我来说多少有几分是因为大庆。我心里还存着残留的念想——也许,我和大庆的关系还能挽回。到底,我是离他近了,而不是远了。
我和大庆之间,除了信,没有任何信物,或者在一起的照片。我特别喜欢一张水墨画。近景是水塘和树,远景是朦朦胧胧的茅屋。一直挂在我自己的床头。妈问过我,这画有什么好?我笑笑,没有回答她。这是我心底的一个小秘密。因为大庆在乡下的住处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水塘,他住的也是茅屋。这张画自然也跟着我回到了地区,还是挂在了床头。
小田常常嘲笑我:林玲,你是怎么一回事?你看你,你的衣服除了白的不是蓝的就是黑的,连你喜欢的画也是不是白的就是黑的,也未免太单调了点。你就不能有点儿别的颜色?干嘛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解释。我和小田的性格很两样的。小田成天蹦蹦跳跳的,口无遮拦。开起玩笑来没深没浅。她歪起脑袋,冲你甜甜一笑时,很有点儿嗲嗲的媚态。大家都说她应该到团委去才对,不知哪位老兄给她起了个外号——田团委。七叫八叫,大家反倒忘了她的大名了——田映霞。
我们俩每天晚饭后也没什么事,就一块儿散散步。街上零零星星的商店,天一黑就打烊了。路灯昏昏黄黄地照着尘土飞扬的街。寂静、安谧,也伴着几分落寞。小田说憋得慌,忍不住就哼哼起歌来。那时可唱的歌也少,很单调。有一天晚上,我们俩竟在大街上唱起——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没想到一个迎面走过来的男人竟在我们面前站住了,笑问:田团委想妈妈了?
“范胖子,你才想妈妈呢。”小田嘻嘻哈哈笑了一阵子,向我介绍,“这是范东明,王书记的大秘书。”
我在地委大院里见过范东明。他是我上大学时,从县委调上来的。因为不认识,彼此见面也就不打招呼,偶尔点个头。第一眼看上去范东明不大像知识青年,粗粗壮壮的,一身蓝色的中山装皱皱巴巴的,显得有点儿土。人倒是挺随和,不像有的秘书比书记还书记。
小田问他:“你干嘛呢?”
范东明说:“没事,遛遛弯。”
“到我们屋坐坐去,”小田热情地邀请我,“我们也没事,随便走走。”
范东明到我们屋首先注意到的就是我床头那幅水墨画。他眯缝起眼睛,打量了一会儿,问我:“小林,你喜欢田园风光?”灯光下,他皱起眉头时,额上的抬头纹就显得很重。这一点,不知为什么让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大庆。
我笑笑,告诉他,我并不喜欢乡村生活,我喜欢的还是城市的喧闹。
他很吃惊地看着我:“那你干嘛挂这幅画?”
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我竟一时语塞。
小田洗了几个梨,一边削一边反问范东明:“不喜欢乡村生活,就不许挂田园风光的画啦?哪有你这么霸道的?到底是地委书记的大秘书。”
范东明乐了:“田团委,我真服了你,我才问一句,你看看你——”
吃了梨,又随便聊了几句,范东明便告辞了。范东明走后,小田问我,你觉得范胖子这人怎么样。我随口答道:“挺好。”
小田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床头的水墨画,仿佛是在自语:“我也觉得他人挺好,一点架子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