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她们又一起相过几次对象,都没成功。一次是帮马卉,对方是制药厂工人,一身片仔癀味,让人恶心。那时片仔癀不像现在这么牛气,一元八角钱一片。药是好药,可再好的药还是药,整天和药味生活在一起,谁受得了。三个人一起说,不行。听说那人还找了马卉几次,给她买了两块绣着鸳鸯戏水的手帕。本来马卉有点动心,药味多闻几次也不怎么恶心了,就这两块手帕坏了事,马卉母亲说,什么不好送,送手帕,不是存心让人拭眼泪吗,这事不成。有一次还是帮牛兰相的,对方是个小学老师。用牛兰母亲的话说,是个“挑蚵仔担”的。闽南话“学”与“蚵”同音,这种说法含看不起教师的意思。她们带着这种偏见去相亲,横挑鼻子竖挑眼,结果就把那个可怜的人民教师给否了。朱茜的相亲史一片空白,没人给她介绍。朱茜的家境相对差一些,父亲是演员,唱戏的,母亲是家庭妇女,下面还有一弟一妹。朱茜有点伤感,又有点不甘。有天早上,她拿小镜子把自己照了半个小时之后,对自己有了信心。虽然她给人的第一印象不如牛兰那样光彩照人,但她金看。金看是闽南话,就是越看越好看。没人介绍就自己找,碰吧,都说可遇不可求,一旦让她遇到了,她绝不放过。
说起来真是缘分,半年后的一天,她在路上遇到了那个“臭流氓”,不是一般地碰到,是撞到,她的自行车把人家给撞了,差一点没把他的眼镜撞落。当时,她的自行车前轮从他的背后狠狠地撞着他的小腿肚子,他一趔趄,一条腿跪在地上,一手撑地,另一手扶住眼镜。她跳下车,说“对不住,对不住”,他回过头,朱茜愣住了。
那天朱茜心情不好。她刚在火车站送走了牛兰,牛兰是到大连去结婚的,对象是海军军官,巡逻艇艇长。她先坐火车到上海,再从上海坐轮船到大连。海军,上海,大连,不说别的,单就这几个字就叫她头晕,牛兰的运气真好!她看过艇长的照片,站在艇上,长相一般,但那做派,要多神气有多神气。
这半年天翻地覆。红旗飘飘,锣鼓喧天,“大快人心事,打倒四人帮”。这半年对于朱茜来说,变化更大,原来三个姐妹仔群,形影不离,转眼间剩下她孤零零一个,形影相吊。先是马卉不声不响地跑到香港去了,把自己嫁成香港同胞。这个马卉,事先一点消息也不透露,这让朱茜和牛兰很伤心,但伤心归伤心,还是为她感到高兴,出头了。听说,是她表叔做的大媒,说媒的条件之一就是不能声张。那时,在她们居住的这座小城,嫁香港客是许多女孩子梦寐以求又不敢声张的事情,她们理解,也不怎么怪她,伤心中夹杂着惆怅。她们甚至不知道如何向她贺喜,商量再三,决定给她钩织一套床巾、桌巾和沙发套。她们三人曾经热衷于钩花边,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反正很流行,还上了书,那时人们对书非常崇拜,就相约到新华书店买了书,照着书上的图样和针法钩,以后又有了自己的发明,不单是花边了,每人钩一条围巾,在大同街很是招摇了一阵,只可恨那个冬天太短。她们买了白纱线,连续三天三夜,几乎不吃不睡,马卉给她们的时间实在太短,手钩酸了,手指钩痛了,但她们心花怒放,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特别是桌巾,她们精心设计一幅水仙图案。水仙是她们三人共同喜欢的花,她们不懂得凌波仙子,不懂得冰清玉洁,不懂得暗香浮动。她们就是喜欢。桌巾是方的,最适合披在圆桌上,每个穗子都是一串金盏水仙。她们甚至想象这一套纱巾在马卉新娘房引起的轰动效应,人们都不约而同地称赞她们心灵手巧,说不定还会有人由此看上她们,也给她们介绍一个香港客。她们把自己的心意和劳动郑重其事地送到马卉家,马卉不在,马卉的母亲在接收贺礼时笑了一下,那笑容和以前不一样,让她们很尴尬,很伤感,终身难忘。她的笑似乎在告诉她们,她女儿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马卉,是高人一等的“港澳同胞”了。从马卉家出来,眼泪不约而同地从她们的眼眶涌出来。她们为贺礼的轻薄感到羞愧。马卉走的时候她们没去送她,觉得不配去送,她们更不想再看到马卉母亲,她老人家怎么能那样的笑法,这么多年来她可不是这样的啊,太让人难过了。
现在真正伤心的只有她朱茜,牛兰如今已经是军属了。在当时小城人们的眼里,军属甚至超过华侨。女孩嫁华侨只能私下欢喜,而嫁“最可爱的人”,则可以大张旗鼓地宣扬。每年春节,街道上还敲锣打鼓,给你家送上一幅“军属光荣”的大红对联。
朱茜从来没有这样孤单过。街上的人很多,人们兴高采烈。历史进入新拐点,新的期待使人们心中充满阳光,脸上春风荡漾,笑语欢声。朱茜对此没有感觉。她寂寞,魂不守舍。双手扶着车把,双脚机械地运动,两眼正对前方。是的,是正对前方,不是看着前方,她其实什么都看不清,模模糊糊,懵懵懂懂。她突然想到一个词,叫“茫然”,这也许就是茫然吧。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心在空旷的原野,没着没落,眼睛自然就茫然了。
她这么想着,又奇怪自己居然能这么想,朱茜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了,是个什么有文化有知识的人。她奇怪地笑了一下。
就在这时,她自行车的前轮,撞到了他的小腿。
朱茜惊慌失措,不知要对这个“臭流氓”说些什么。他对她笑了一下,又扶了一下眼镜。不像流氓的样子。她说,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他说,我没说你是故意的,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你怎么会故意来撞我?没事,他打了打裤子上的灰尘,打算走人。她说等等。他站住了,看着她。她着急,喘气,脸色苍白。你没事吧,他说,又扶了一下眼镜。
朱茜突然觉得他扶眼镜的动作很好看,很优雅,心晃了一下,脱口说你是小陈,对吗?他说,我是姓陈,你认得我?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怎么能说认得他,只是见过,听说过。他又扶了一下眼镜,笑一笑说,我这人,太大众化了,容易让人记错。她说,你在红旗机器厂,以工代干,不是吗?他大吃一惊。他吃惊的样子有点傻,她突然很开心地笑了起来。
过后,朱茜为自己那天的失态后悔了很久,心跳了很久,也兴奋了很久。她从来没有这样过,从来没有。她不相信自己会这样,她回过头细细地想,越想越不像自己。她想想出个为什么,想不出来,越想越糊涂,一切都乱了套。举目四望,身边没有一个可以说话可以商量的人,马卉走了,牛兰也走了,一个到香港,一个到大连,相隔几千里,写信都要一个星期才能收到,再说,信怎么能说得清楚。想当初,她们头碰头,唧唧喳喳,窃窃私语,没完没了,写在纸上得厚厚的一叠。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干着急。她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妹妹太小,弟弟?男孩子能和他说什么?他只知道从她那里拿钱买糖买弹弓买风筝买陀螺,他甚至不知道应该买一点作业本子和铅笔。母亲从来不关心她,她的心思全在弟弟身上。父亲除了喝酒,好像没有别的可做。母亲骂他“无路使人”,闽南话无路使人就是没本事、没能耐的人。他在芗剧团,先是跑龙套,然后是当杂工,拉布幕,折戏服。后来剧团搞布景改革,便让他负责灯光效果。算有点技术工的味道。可好景不长,“文革”来了,剧团解散了,他成了罐头厂的临时工,挣钱少了,酒却越喝越多。当然,他喝不起米酒,只喝地瓜酒,5分钱可以喝一天。
朱茜在苦恼了几天之后,突然想开了,没人商量就不商量,谁也不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和命运赌一次,不好,认了。人就这样,犹豫不决时,优柔寡断时,显得很脆弱,不堪一击,一旦想开了,便勇气十足,义无反顾。
他们开始约会,那时很少用约会这个词,因为这个词有点小资产阶级嫌疑,更不能用幽会,这个西方小说里的词汇,铁定在批判之列。谈恋爱也少说,只说谈对象。她了解到,他的大名叫陈远,路途遥远的远。小时候吃饭,她筷子总是拿得高高的,母亲说,拿低一点拿低一点,她就是改不了,母亲叹了口气,看来,将来要嫁得远远的。本地说法,女孩子吃饭筷子拿得越高将来嫁得越远。马卉牛兰走后,母亲说,都远走高飞了,你也想吧,飞吧,这是你的命。查某囡仔能指望什么?母亲说到最后,语气有点狠。原来她的远是这个远法。也许就是这个远字,增加了她与他谈朋友的决心。仿佛是命中注定。她有点失落,又有点宽心。
陈远是他们家的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妹妹。陈远没父亲,父亲在他12岁时就去世了,是母亲把他们兄妹四人拉扯大的,他说大妹妹已经结婚,还有个男孩,他已经当舅舅了。她有些意外,这么说,如果她和他的事成了,她就当舅妈了。舅妈在本地称阿妗,她有一个阿妗,一脸的皱纹。他有这么老吗?一问,他整整大她8岁。她啊的一声,看不出来,你这人怎么这么狡猾,把年纪藏得这么牢?他扶了扶眼镜,说这和狡猾有什么关系?说着便笑,很得意的样子。她说,你有工作证吗?那时没有身份证,她想看他的年龄。他掏出工作证,看出生年月,果然不假。他说,工作证不准,要看户口本,户口本是公安局发的,不敢假。她打了他一下,讨厌。动了手说了讨厌之后,朱茜有些后悔,是不是有点轻佻,不够矜持,不够稳重,老人说,女孩子太轻佻是要吃亏的。但这是下意识的,她来不及管住自己。她想,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上他了?这样想着,她的心就怦怦怦地乱窜。
那个时候他们正坐在溪堤的斜坡上,面对清悠悠的溪水。他们的头上是柳树,柳叶一直垂到肩上。地方是她定的,她和马卉牛兰常到这里,幽静,安全。堤上常有巡逻的民兵走动。民兵戴着红袖章,拿着3节长的手电筒。这条溪堤是本城青年人谈恋爱的好地方,几乎每棵柳树下都有一对恋人。几乎所有的恋人都规规矩矩地坐着,恋爱是真正的“谈”出来的。不像当下,掺杂着太多的动作。这些动作放在当时,近于“耍流氓”,属民兵手电筒的扫荡范围。
很快就到了秋天,风大,天凉,溪堤上去不得了。他们只好挑僻静的街道走,叫“量街路”,也叫“量马路”。古早时,街上走马是常事,所以街道也叫马路。一直到上个世纪70年代,本城的街上还常有马车过往。所以本地人常常把街道叫马路。那时最幽静的马路要数地委大院前的府前街了,府前街是老街,“文革”中改名东方红路,可人们还是习惯叫府前街,可见旧文化之顽固。府前街两边都是高大的芒果树,把天空挡住了,也把路灯也藏到树叶里。晚上,路灯被筛成黄色的斑点,懒懒散散地洒在路面。人一进这条街,就变得有些朦朦胧胧,扑朔迷离,仿佛进了梦境。这里还很安全,谁敢在地委大院四周惹事,不要命了?最胆大的是一两个少年家,骑着破自行车,匆匆从街中央驶过,把车铃子按得叮当响,铃响之后,会惹来几声骂,“臭流氓”,开口骂的大都是谈恋爱的女孩。挨骂的便开心地笑,迅速消失在街尾的黑暗中。本城老人喜欢说地理,什么都是地理结成的,这地方也是,古早时是州府所在地,解放前是国民党的专员公署,现如今是地委和军分区所在地。谁都没想到,这么好的风水宝地,竟成了“恋爱一条街”。
这个秋天,朱茜和陈远几乎每天晚上都在这里“量马路”。有一次,对掠过响铃的少年家骂一声“臭流氓”之后,朱茜突然想起,她身边的这位也曾被骂过“臭流氓”。心咯噔一下,很疼。其实那事一直在她心头搁着,只是她不想提起,许多次都想问个究竟,却又把涌到喉咙口的话咽回去。她当时没看清他的脸,却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的喊声,我不是故意的。她很想相信他不是故意的,但很难给自己一个圆满的解释。不是故意的是怎么跑到女厕所里去的,难道昏了头?难道大白天撞见鬼被鬼迷住了眼睛?她知道,这事迟早是要让他解释清楚的,不说清楚很难跟他走进婚姻的殿堂。她忍着,尽量把这个问题往后推,她不想失去他,想对他有进一步地了解之后,再来判断事情的真伪。没心没肺的她显得比牛兰更成熟更细心,她的爱情比牛兰来得不容易,所以特别珍惜。
怎么不说话,陈远说,是不是被那个少年家搞坏了心境?其实他也不是流氓,好奇心再加上小小的恶作剧而已。等将来自己谈恋爱,他就会为现在的行为感到好笑,甚至羞愧。朱茜看了他一眼,她已经习惯幽暗,能看出他脸上的表情,她不知道如何来形容这种表情,怎么说呢,用现在的话叫宽容,可当时人们不习惯这个词,人们习惯的是斗争,不是好就是坏。对坏人坏事绝不宽容。但她为他的表情感动了。她想起弟弟,弟弟常有恶作剧表现,甚至在她换衣服的时候故意来敲房门,吓得她大喊大叫,他就在外面开心地笑。她就骂他小流氓。当然,陈远的那件事不能用恶作剧来解释,因为他那个时候已经过了搞恶作剧而可以原谅的年纪。他的这种宽容是不是在为自己曾经有过的行为作辩护?你也搞过恶作剧吗?她脱口而出。陈远想了想说,小时候有过,上中学就没了。真的没有?没有。她有点失望。她想他会主动提起那件事,他却在她的前面装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