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着,灰蒙蒙的天上,那种密密匝匝,比牛毛还要细的秋雨,整整持续了三日四夜。期间倒不是全无变化,像小孩子撒尿一样把持不住,淋淋漓漓的雨说个大,就大了,就急骤了,总归是,中途并没有停歇过。崔二不晓得这天色,这毛毛雨还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但他知道,这样的连阴雨,这样半死不活待在县城的半个月时间,让他原本已经灰灰潮潮的心,越发地生了霉,长了毛。
端着一大碗杂炒面,崔二疲疲沓沓走向昏暗的地下室。
在一盏晦涩的灯泡光照下,崔二看到崔万生一动不动仰躺在床上,两眉之间挤逼出一颗大大的结。看上去,他显然也被这种半死不活的天色,给折磨得够呛。崔二把眼睛从崔万生身上移开,小心叫了声哥,说哥你吃饭吧。崔万生比崔二大十二岁,整整大出来一个轮回。他们是本家亲戚,论辈分,崔二是该管崔万生叫哥的。
仲秋季节,再加上连续不断的雨水天气,地下室里的空气当然不能算好,一股潮霉的氤氲气息经久不散,好像是长了腿,无声无息地四下里行走。晚上睡觉时,被面儿泛潮,如同附着了一层凉湿津津的铠甲。可是住在这儿便宜。崔二晓得,崔万生在县城做木工活儿,在这儿一住就是三年多,他这才住了几天呢,有什么好抱怨的?
崔二把杂炒面放到一旁,抬手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两只肥大的“鞋底虫”吸引住了。这两只被潮霉之气滋养得膘肥体壮的“鞋底虫”,是夫妻还是兄弟姐妹?它们肯定是被他给惊吓到了,拼命地,慌慌张张从他的脚前经过,泼命似的一路冲床下爬去。崔二轻叹一声,眼睁睁看着这两条鲜活的生命,隐入进床下的黑暗中。
辣椒呢?崔万生忽然大叫一声,告诉你多少遍了,我吃面喜欢就着辣椒,你就不能给我拿两根辣椒回来?
崔二想起崔万生确实说过类似的话,自知理亏,赔笑说,是我忘记了。
忘记了?崔万生盘腿坐在床上,他瞪着一双很厉害的眼睛,恶狠狠逼住崔二,你老实讲,你是不是又和兰珍鬼混了?对啊,这种鬼天气饭店没有客人,花花中午在幼儿园又不回来,你们俩正好关起门来鬼混,是不是?兰珍那个小娘们儿,她男人出车祸死去一年多了,别看她人前人后一本正经的,她能憋得住?
骂得崔二哑口无言。
等到崔二一溜小跑,去到马路对过的“红星饭店”,向兰珍讨得两根辣椒返回时,他看到,崔万生歪歪扭扭侧卧在床上,他的身体像是受到了惊吓,猛烈地抽搐几下,满脸痛苦不堪的模样,胡子拉碴的嘴巴半开半合,兀自垂死挣扎一样梅子,梅子梅子梅子地呻唤。把个崔二弄得脸上实在挂不住,他觉得崔万生现在不仅仅是无聊的问题了,他简直就是无耻!
过去,崔万生经常在别人跟前讲,说他的婆娘大梅这样好那样好,反正大梅什么都好,好的让他走到哪儿想到哪儿,总是丢不开。实际上,大梅长得一点儿都不好看,皮肤黢黑粗糙就不说了,关键是,大梅颧骨生得老高,再配上一双木呆呆的死鱼眼睛,一看就是妨男人的货。真正长得好看的,倒是崔万生的小姨子梅子。但是这种话,崔二没有对崔万生说,因为梅子同他有关系。再者说了,萝卜咸菜各有所爱,人家崔万生就是觉得大梅长得好看,你能把他怎么样?
现在,崔二虽然已经和梅子没什么关系了,但他发现崔万生闲极无聊的时候,不叫他的婆娘大梅,倒是苦巴着一张脸,无来由地叫梅子的名字,心里还是窝足一口肮脏气。
崔二忍不住直戗戗叫了声哥,说你要是觉得难受,明天就上街去揽活计啊,正好我也不想在兰珍那儿干了,我陪你!不管下雨也好下刀子也罢,咱们都站到街上去,总比憋屈在这儿好啊,你说呢哥?
一大碗杂炒面就摆在面前的桌几上,看上去,刚才劲道十足的腾腾热气,显然是弱下来。几缕颤悠悠的气息缓慢从杂炒面里挤出来,曲里拐弯着,犹犹豫豫往屋顶上方移动。两根青绿的尖辣椒,安静躺在面碗一侧,就等着他去享用了。崔万生把头扭向崔二,脸上绽出来笑,奇怪地问道,你说什么,你不想在兰珍的饭店干了?
崔二点头说是,哥啊,你当初领我来县城,说好是要带我做木工活儿的,怎么一到县城,就把我带到兰珍的饭店?在饭店里打工赚两个活钱也不是不可以,你怎么能一见面,就把我的情况一五一十都告诉兰珍,又把兰珍的情况一五一十全都告诉我,还说出什么“女大三,抱金砖”这样的话,搞得和相亲一样。倒好,兰珍第二天就把她雇的女服务员辞退了。哥你说说你干的是些什么事吧。
别转脸,一副委屈的模样。
兰珍配不上你?你是不是还放不下梅子?崔万生慢悠悠反问。
他很耐性地笑一下,说,你看兰珍模样儿多好啊,长得细皮嫩肉,说起话来慢声慢气的,一看就是会疼男人的好女人。索性告诉你,兰珍的情况我来以前就告诉了你娘,你娘她同意!
又说,你偷偷摸摸和梅子好了大半年,梅子的娘知道以后,整天都寻死觅活地闹腾呢,说什么都不让梅子跟你交往了。你想想梅子是什么样的人,她就是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啊,就你家的那种情况,供养得起梅子?你也知道,你妹崔三凤已经找下对象了,就算崔三凤自己不着急往出嫁,人家对方家里还着急往回娶呢,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