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大海在县城给杜二海打过电话后,本想下午带个会摄像的人,到老家给那三间老屋摄下像,一是为了留下个可供将来回忆的资料。不管咋说,在他的印象中,这三间老屋,浓缩了他和父母之间的亲情,有许多能够翻动他衷肠的往事,值得久久地回忆。现在自己的生活虽不怎么样,但两个女儿都是省一类大学的在校生,她们也都算是从黄土地上飞起的凤凰,也都算是出人头地了。这是杜大海唯一值得荣耀和骄傲的资本。他要让她们知道,她们的老爹曾经出生在这么一个贫穷的地方。他要让两个女儿记住,上辈人的苦难和艰辛。再是想在村里人的眼睛里证实一下自己城里人的身份。也算是一种炫耀吧。他要告诉他们,我的这三间老屋,也不是说拆除就拆除了。如果赔偿不恰当,将来不定哪一天,我要凭这摄像机的眼睛,跟他们打官司。他这样做,表面上是冲着村委会来的,内心还是冲着二海来的,冲着二海的那几句话,那态度!但他嘴上没法说,他和杜二海是一母同胞,这种骨肉相残的名声,他不想承担。他是大哥!但他又确实咽不下杜二海说的那些话,他感到那些话太戗人,简直呛的他压气。于是,他就把村委会当成了二海,把二海当成了村委会。说到底,他里里外外,骨里肉里恨的是二海。恨他不该当了村长,一下子对他就变成了这种态度!他本来为这件事冲动过,后来又冷静了。他知道二海眼下正在旺头上,头脑正高度发热哩!人处在这个时候,往往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冷静下来后,他就想,不管他,让他粗吧,让他横吧,哪怕他横得像个螃蟹,我也不跟他吵,不跟他闹。等到碰了钉,他自己就知道回头了!我跟二海毕竟是一母同胞,砸断骨头连着筋!要是我跟他闹到狼烟四起的地步,别人会笑话。再说,二海当村委主任,还是我给他出的主意。村民选举的时候,自己也没少费心给他拉选票。为了这么点事,要是与他撕破脸皮,闹得伤骨头离肉的,那算啥?毕竟自己在城里混了大半辈子,毕竟自己是大哥!可他冷静是冷静了,心里总还像绳子绞在了车轴子上那样别扭。“我事事让着他,他咋这样不知足?”加上妻子的那张嘴一嘟噜,肚子里的火气,还是在那里憋着。他想:“这二海和二海家,这两年也太不像话了!听听他们那话头是怎样说的?看看他们那眼神是怎样摆的?只差没有说让我再给他们倒补俩钱了,三间破屋,他现在是不在乎!现在他当村长了,有人烧香拜佛了,他当然不在乎!村地盘上的几个水泥厂,两个煤窑,一年里的占地费就是几百万,这年头,老百姓办个啥事,不得给村长意思意思?逢年过节,哪家企业敢不给村长点油水?所以,这三间老屋连他眼角上的一堆眼屎都不如!既是那样不在乎,为啥对他大哥又那样抠呢?他大方原来就是不把他大哥的东西当东西?来到他大哥这里,还只知道用挠钩手朝自己怀里够东西?这叫啥大方?还有,他们对待他大哥的态度,分明是那种富人对待穷人的态度!你听他们两口子合在一起的话头怎样说,“后街小六家那房屋,扒啦扒啦,只卖了二百多块钱!”哼!一听这话,就让人起火,小六家那是两间啥房屋?那是两间房屋吗?谁不知道那是两间草棚子?你以为这些年我不在家,把家里的什么都忘了?你蒙谁哩?二海,你爱人说的那也叫话吗?你爱人说那话的时候,你就在旁边站着,这话你也能咽得下?你就没有想想,这是亲弟媳说的话吗?我是你大哥呀,你老婆能说出这样刻薄的话,难道你就能听之任之?她是你老婆这倒不错,难道你与你大哥的那份骨肉亲情,现在全是冷若冰霜了?难道你老婆给你哥肚子里竖刀子,你也能袖手看着?还有你说那话,那叫啥话?换成别人,你一下子就给他铲了!这不分明是提醒你哥不要给脸不要脸!换成别人你敢吗?咱村里拆了这么多户人家的老房,哪家你没有登过人家的门说好话?现在,你来你哥面前卖关子来了?你觉得你是村长,就比你哥高一头了是不?你觉得你这村长,就堵在了你哥的咽喉上是不?往后家里的事,你哥离不开你了是不?所以,你才敢这样对你哥支楞,这样不把你哥放在眼里!啥子骨肉亲情?我看这分明还不如人家!换成人家,他要敢这样欺负我,我跟他拼骷髅也值!也没人笑话!可咱是一母同胞呀,我能那样做吗?我是大哥!杜大海越想越觉得憋气。
大海的肚子里越憋气,就越是不想回家。就越是磨蹭二海。他想,我瞧瞧你能咋?我料你没有我的话,也不敢把那三间老屋就这样铲了!你要是真给我铲了,这一次你也得说点啥!现在你们算是比你大哥强了,我比你们强的时候,你们的啥事不是我给办的?不说别的,你们当时到县城买化肥种庄稼,买酒渣喂猪……哪一项少了我的帮助?就是买老鼠药,还要靠我给你们买回家。那时候,啥都不好买,买化肥、酒渣全需要找关系、排队,我给你们找了关系,还要早早替你们去排队。把化肥、酒渣装到车子上,还要到饭店给你们买饭吃,然后再送你们到半道上。记得有一天早晨,天上正下着雪糁,整个路面冻成了一块冰,走在路上,一不小心就能滑多远。我去给你们排队买酒渣,骑着车,一路上滑翻两三次,摔得嘴角上都流出了血。回到家里,你嫂见我的嘴角肿起了老高,问我是咋了?我不敢向她讲实情,我知道,女人都狭隘。我对她说是上火了。那些年,你可认你这个哥哥。一来县城,就是来找我!你们在我家住,我家成了你们的老店。来一个住一个,来两个住一双。家里住不下,我和你嫂睡厨房。不管你们在我们家住多长时间,我和你嫂从来没有哼过一声。你们家小三,在县城上学,一直在我家住了一年半,吃我的,喝我的;铺我的,盖我的,这一切都不说。我是他大伯,这一切都应该的。我也情愿!除此之外,什么时候他没钱买饭票了,只要哼一声,我这当大伯的就赶忙把钱掏给他!我不让他回家跟你们说,我知道你们生活困难!我想,自己的侄儿不是外人,长大成了才,当了官,都是咱杜家坟上的一棵草。我不相信这一切你们心里就没个数,你们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们连句话都没有,没有就没有吧!亲兄热弟,只要心里知道就行,要那么多套套话做啥?一直到最后,我也没有要过你们一个粮食子儿,也没有要过你们一分钱。我想,侄儿和自己的儿子差的就是一道门槛。把门槛掀了,侄儿和自己的儿子是一样的。现在,你们倒好,富得流油,这三间老屋,你们白占了这么多年。拆就拆吧,还要说那么多让人伤心的话!你这是啥意思?当了村长就该两口比着来你大哥面前耍粗?还想凭着你是村长,硬急急地从你哥手里把这三间老屋霸去?你哥不是在乎这三间老屋!你哥就是再穷,把你哥饿成两段,你哥也不会在乎这三间老屋,你哥是咽不下这口气!你哥忍不了你们的这种霸道的做派!再说了,这是咱爹咱妈给你哥留下的一份祖宗产业,你哥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给了你!你占了这么多年,换成别人,我会让他这样白住吗?人家能忍心这样白住吗?可你们都忍心!你哥现在穷得差一点就该去大街上拣破烂了,你们谁知道?你哥比你们强的时候,你们把眼睛睁得溜圆看着你哥,你哥不如你们了,你们像躲污水样躲着你哥。我在城里,家家户户也都有农村的亲人,人家的家里,三天两头都会有亲兄热弟、亲姊热妹地来聚聚,每年的秋头夏尾,人家的亲人都会送来些玉米面、花生、红薯、南瓜、绿豆什么的。虽说那也不值几个钱,那是一片情意呀!你们倒好,什么时候,想起你大哥了?什么时候你大哥见到你们的一个粮食毛毛了。现在,你们要盖房了,要盖房的时候,想起你大哥的那三间老屋了,想起那三间老屋,才又想起你大哥了?你们现在真是不一样了!你们比你大哥强得多了,至少你们自己是这样认为,所以说话才那样戗人?假如你大哥在县里当县长,你敢那样说话吗?你会那样说话吗?我知道,这些年,农村比城里强,种地不缴税不说,国家还要直补你们钱。你们的房子翻盖一次又翻盖一次,越盖越宽大,越盖越气派。我呢,我和你大嫂,几乎都丢了工作,靠的是每月领几百块钱失业保险金过活。两个女儿都还正在读书,这点钱,也仅能供她们读读书。家里哪敢再有个闪腰岔气的事儿发生。所以,到如今,你哥还住在六十多平米的那个小窝里,两个孩子放假回来,家里一直有种要撑崩的感觉。这一切谁知道?谁想过?我和你大嫂,都是近六十岁的人了,为了养家糊口,一年四季靠做点卖菜的小生意,天天一大早起来,驾着小三轮奔命般跑。其中的甘苦,谁想到了,谁看见了?谁体贴过?你们等着盖房,等着盖房就应该对你大哥那样横?你们在那里横吧!你们在那里等吧!你们不把你大哥当人看,你大哥自己不能不把自己当人看!你们觉得当了村长很伟大,连菩萨都得睁大眼睛看你们,你大哥偏不那样做!你就是当了皇帝佬儿,你大哥还是大哥!你急我不急!我偏要磨磨你们!我倒要看看你们能咋我?就三间老屋,你们想铲就把它铲了!你们要是就这样把它铲了,等于是把你们大哥也铲了,往后,你们再也没有我这个大哥了,我也就再也没有你们这样的弟弟和弟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