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2018年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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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盛夏。杨巧杏一家四口人坐着一辆满载着乘客的班车,行驶在通往榆钱的国道上。国道两边的山水树木人羊狗都向后甩去。在她的眼里,这些山是美的,树是翠的,水是清的,人是和蔼的,羊是可爱的,狗是诚实的。她的心情好极了,全因她的儿子韩华考上了榆钱市重点高中。今天,是开学报名的日子,他们一家人正往学校赶呢!
班车到了市运输公司汽车站,一家四口人下车。
杨巧杏的老汉,一个农民,韩贵山把铺盖卷扛起下了车。韩华背起大大的书包,紧跟着跳下车,三跑两步赶上父亲,和父亲并排走起。杨巧杏一手提着一个衣服包,一手拉着六七岁大,扎着小辫子,穿着褪色花裙裙的女儿秀秀,最后下了车。
秀秀左顾右盼,举步不前,好像有一些花花绿绿的玩具、诱人的糖果、漂亮的小衣服在吸引她,几乎是被杨巧杏死拉硬拽着往前走。
汽车站一出,就是榆钱二道街,街道两边花花绿绿的橱窗,仿佛是金鱼身上的鱼鳞闪着耀眼的光;街道上是奔驰着小汽车、三轮车和摩托车;街道两边路崖子上站立着两行翠绿的小树,小树下人影攒动,仿佛乡村集市上遇会的情形,又像蜂窝里捅了一棍,嗡嗡直响。
杨巧杏急着赶脚,要追上前面的老汉和儿子。秀秀拽住不走,她急得没办法,伸手在女儿屁股上就是一打。秀秀张嘴“哇”一声,哭了起来。秀秀的哭声,拉住了前面疾走的脚步。父子两人同时站立,转身。
“妈,我们打出租。”韩华提议。
“坐三轮,三轮省钱。”韩贵山指着车站出口处停的三轮车说。
“我去叫。”杨巧杏说着撂开秀秀的手,向三轮车跑去。
一个农村妇女,穿着素淡的服装,小跑着去叫三轮车,背影乍一看去,像一根风干了的高粱秆在风中移动;她的刘海飞扬在耳朵两边,就像两片高粱叶子一摆一摆;她长长的头发在头顶挽起,显得细长的脖颈愈加细长,活像一个长颈鹿高傲地奔跑;她身上看不出一点赘肉,就像缺少营养,三年没吃饭的饿人,一场大风刮来,准能把她刮得无影无踪。
这年头多的是臃肿华丽的女人,她明显在这个城市里有点不伦不类。她并没有觉得什么,她和三轮车师傅讲价钱。她把价格压在最低,而后就像一个胜利者一样坐着三轮车返回来。这时再看她的脸,满脸红润,似乎两脸蛋上抹上一层厚厚的红粉。
杨巧杏跳下三轮车,让韩贵山抱着铺盖卷先坐上去,又让儿子提着东西再上去,最后,她一把抱起脸蛋上还挂着泪珠的女儿上了三轮车。
到了校门口,一家人从左右两边各自跳下三轮车。韩贵山依然打头走,他穿着一身灰旧的衣服,肩膀上扛着铺盖卷,走起路昂首阔步,一点不觉得自己是个土疙瘩。韩华步履矫健,紧跟着父亲,满脸自信。杨巧杏拉着女儿碎步疾走,面带微笑。秀秀的眼睛更是明亮,嘴巴却张的老大,在她的目光处,另外一个母亲也拉着一个小女孩,而那个小女孩手里却抱着一个布娃娃。
一家四口人踏着水泥路面,朝着纷乱吵嚷的学校大门走去。就要迈进大门时,听到“笛笛笛”三声脆响,是来小车了。
“秀秀,看车,嫑跑了,站住。”杨巧杏大声喊叫起来。
走在前面的韩贵山和韩华听到喊声,停下疾走的脚步,挡住蹦蹦跳跳的秀秀。杨巧杏紧跑几步,上前一把拉住女儿,侧身站立。一家人就侧身站成一排,看汽车进了大门,直看得一拨四五辆车都进去,他们才转身通过校门。
杨巧杏看见刚进去的车整齐地停在校园里已经停好的一排车边,车上走下一家三口或两口,都是来学校报名的。那些男人都是气宇轩昂,那些女人高雅华贵,那些男孩是名牌服饰,那些女孩花枝招展。再看看自己的打扮与儿子的穿着以及扛着铺盖卷的老汉,一丝酸楚就上了心头,但她转念又想到贫门出身的儿子会和那些富贵出身的子女平起平坐时,心里又由不得骄傲起来。
她的儿子学习一直好,成绩常常拔尖,是凭真本事考进来的。这让她脸上有光,底气十足,腰杆挺直。她觉得自己这些年没白煎熬,跟着老汉过着名存实亡的日子,幸亏儿子争气,补回了她在老汉那里所受的——作为一个女人难以言说的——委屈。古时候的女人老汉早死还要守一辈子寡,而她的老汉还活着,还能为家里拿轻扛重,是娃娃的势皮子,是一家人的顶梁柱,不做那事又缺不下一块肉,熬煎也值。现在她已经不把那些委屈当回事了,怎么说老汉也给了她一个争气而又帅气的儿子,一个乖巧伶俐的女儿,不行就不行吧,也认了。
韩贵山也是,受苦人也好,不会赚钱也好,人老实也好,这些都没什么,不是大毛病,可他自从老婆怀上女儿后,好端端一个男人就不中用了,就再也挺不起来了,像霜打的茄子,始终蔫头耷脑,又如同皇宫里的太监,脱光衣服戳着像个男人,可就做不了男人的事。杨巧杏起初那几年不待见他,要他出去看病。他只剩一张苦瓜脸,那能把这病给人说、给人看,说了看了岂不是连苦瓜脸也不想要了,让世人知道,他还怎活人?他私下里却想过,他也上过学,识得二斗文字,电线杆上看见过有关此病的治疗,也曾打电话问过人家。人家就说这病是地沟油吃的,煤烟熏的,废气闻的,受苦受的;还说需要壮阳,需要大补,又说这是男人最忌讳的病,要治,不治影响心情,影响工作,影响寿命。他问人家治好得多少钱?人家说最起码得两三万。天大大呀!打死他也拿不出两三万。他听了就像一个泄气的皮球,当即前心贴在后背上。
他给自己宽心:又不是皇帝老儿,要伺候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自己只有一个老婆,传宗接代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不中用就不中用,老婆不说,外人能知道个求;又没有正经工作,农民一个,种地受苦,能影响个甚;心情又算个啥,人活一辈子,那能没个闹心事。
自此,他就和老婆白天一家人,该吃就吃,该做就做,该挨骂就挨骂;到了晚上,他就乖溜溜睡在冰凉的前炕,留下热炕头让老婆,不招惹她,不刺激她,尽量要她高兴,即使她半夜起来骂他打他,他也挨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天暖,他白天钻在地里营务庄稼,晚上睡在院子里,谎说自己为了乘凉。这样过了二年,老婆就习惯了他窝囊,习惯了他忍气吞声,习惯了他算不上男人,不再唠叨他了,不再数落他了,半夜也不起来撕打他了,就一心扑在儿女的教育上了,才得以让他现在挺直腰杆做人了。
他们的儿子是村里历年来唯一一个考上榆钱市重点高中的,这给他们夫妻长足了脸,给村里其他学生一个好榜样。村主任脸上也光彩照人,逢人就说因为村风良好,才能有这么优秀的村民教育出这么优秀的娃娃。韩华的初中班主任更得意,受到学校的表彰奖励,得到同事的刮目相看。甚至信誓旦旦地给他们说韩华是个清华苗子,得好好培养。
未来的清华大学生。这是班主任老师的一言词,不必当真。
杨巧杏却自此扬眉吐气,自信心大增,好像未来的清华大学生不是她的儿子,是她自己,仿佛她又获得新爱情一般,仰首蓝天白云,低头鲜花烂漫,向前坦途延伸。
韩华的入学手续办起来非常顺利,半个小时全部搞定。
和学校总务处问清楚宿舍楼方向,找到宿舍,杨巧杏帮儿子挑选了一个靠窗的床位,又用了半个小时就把儿子的床铺拾掇得温馨起来,俨然一个温暖的小窝了。
秀秀爬上哥哥的床打滚。杨巧杏一把拉下地,厉声道:“别闹,嫑把哥哥的床单弄皱。”她转头又给儿子说:“妈不在身边,自个招呼好自个,我们走了。”
韩华看见床上装满绿豆汤的大雪碧桶子,拿了桶子,急忙忙跑出宿舍,追下楼,喊道:“妈,等个下,喝了再走。”
杨巧杏驻足,原地站立,等儿子近前,接了桶子,三人轮流喝了半桶子,把剩下的半桶子递给韩华,又急匆匆地离开了学校。
她之所以这么急,是还有急事了,下午老汉要去煤矿上班了,她是要赶回去给老汉收拾行囊了。
杨巧杏现在心里是一派前程似锦,仿佛前方金光大道,只等她上去踩踏不可。可距今二十天前,她还急地挠挖上墙,愁得眉头不展。
幸亏有老王,给她解了燃眉之急,帮她解决了后顾之忧,她要赶紧回去擀一块杂面,老王老婆爱吃杂面,她必须知恩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