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8年第04期
栏目:中篇小说
无论怎样发挥想像力,爷爷也决不会想到自己的这一生还能和“胡子”挂上钩,而且这么紧密。逃荒的艰难,人生地不熟的困苦,兵荒马乱的旅途……爷爷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胡子”能和自己的命运联系到一起。
民国初年九月的一个傍晚,北方的天空寒冷、萧索。爷爷很高兴,因为卖了一车的山货,而且价格不菲,这对于一个刚刚从山东来到东北闯关东的家庭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来年的生产资料,今冬的生活物资基本上齐备了。现在,爷爷和于世魁每人赶着一辆马车,伴着斜阳和兴奋的心情,从古老的齐齐哈尔赶往新开垦的住地——于家窝棚。那里地老天荒的,本来没有名字,因为于世魁刚来时盖了一个窝棚并且定居下来,所以远近的人都管这里叫“于家窝棚”了。尽管后来于世魁在这里盖了漂亮的房子,形成了气派的四合院,人们还是管这里叫“于家窝棚”。
虽然只离开了一天,爷爷似乎已经离开了好久。因为家是新的,新房子新院子新地理新环境,就连天空也是新的,新家孕育着新的希望,爷爷恨不得马上到家。爷爷买的东西多,车比较重,走得就相对慢一些。于世魁的车上一匹马的马掌掉了,要重新挂,于世魁就让爷爷先走一步,他挂完马掌随后就到。爷爷赶着马车不知不觉间就出了城,走着走着天渐渐黑了下来。黑夜先是染黑了树梢,然后慢慢地往下黑着,然后就和大地结合了,完全地黑了,像是一口倒扣的锅,爷爷被扣在锅里,摸着黑继续往前走。
都说老马识途,果然不假。爷爷坐在马车上,四匹马轻车熟路穿山越岭地走在回家的途中,一点也不用爷爷操心。爷爷还没有注意到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夜从四周围了过来。爷爷只看到黑从鞭杆子上一点一点的降落,直到完全的包围了他的马车。不知什么原因,于世魁一直没有赶上来。爷爷就走在自己的兴奋里,走在对未来充满想像的回家途中。齐齐哈尔离我爷爷的住地大约有100多华里,马车要走四个小时。民国初年的齐齐哈尔城不是很大,出了城往东北一直走,中间有两个零落村子,然后就是荒无人烟的野地。所谓的路也是半路半野的,只有几条车辙,几只凌乱的马蹄印痕。
爷爷坐在车上处于半梦半醒之间,悠哉游哉。那种开荒种地,大富大贵,光宗耀祖的梦掩盖了背井离乡的痛苦。从山东上路闯关东一直到今天,大半年的时间,今天是爷爷最高兴的一天。然而一场从未有过的大难正在前头等着他。今天正是月黑头,天黑的邪乎,几米外的树木只看见黑乎乎的一个影子,远处的老黑山在天空的背景下只有一个轮廓,像一只蹲伏着的怪兽。路上除了马蹄敲打地面发出的达达声、车轮不时轧断树枝发出的咔咔声之外,静得出奇。就在爷爷享受着难得的悠闲清静时,一声断喝让爷爷回到了现实中。随着这声断喝还有一声沉闷的枪声。当爷爷从半醒半梦中清醒过来时,唿哨一声,从夜幕背后杀出一彪人马,几匹马前后左右把爷爷围上了,每个人手中都有一支长枪。夜黑风高夜,杀人越货时,爷爷知道遇到强盗了。爷爷往后边看去,路上一个人芽也没有,不知道于世魁在哪里。爷爷心里没了主张。
爷爷在山东时虽然生活艰辛却没有强盗。后来爷爷才知道,关东这一带人烟稀少,林密山深,极适合于躲藏,所以胡子(土匪的别称)猖獗,土匪遍地。这个“绺子”那个“绺子”(“绺子”是胡子的行话,一伙占山为王的胡子就是一个绺子),随处都有,各自为政,画地为牢,占山为王。
一个胡子上来把爷爷马车的头马牵住,另几个人上车就把爷爷捆绑上了,用一块黑布蒙上了眼睛。爷爷用他那纯正的山东话和胡子们一再争辩,声称自己是穷人,刚刚从山东老家来这里逃难的。不知是爷爷的山东话他们没听明白还是他们根本就没有听,不论爷爷怎么解释都没用。一个胡子上车拿起马鞭,让马车驶离了原来的道路,走了一段时间之后,胡子把马从车上卸了下来。把车扔在了那里,把爷爷放到一匹马的背上,爷爷和他的马连同爷爷的恐惧被胡子们簇拥着,向夜的深处走去。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爷爷的手脚都麻木了,浑身上下冻得冰凉。虽说还没有到冬天,但是东北的气温下降得早,早晚已经上冻了,夜里就更加地冷了。爷爷不知道胡子要把他带到哪里,也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爷爷只想怎么能让家里知道他目前的处境,怎么能把他搭救出去。疾驰的马群停了下来,胡子们把爷爷抬到一个屋子里,爷爷的眼罩被摘了下来,首先看到的是地中央一堆火正在熊熊的燃烧,木屑子在火中噼啪作响。火光舔到了爷爷的身上,让爷爷感到了温暖。当爷爷适应了光线之后,看到屋子里有许多人,他们的脸被火烤得红润而干燥。
一个小头头来到屋子指着爷爷对一个烤火的人说:二当家的,这是我们“暗线”回来时在路上遇到的。还有一挂车,车上有犁铧、镰刀、锄头等,还有一些日用杂货。四匹马骑回来了。他说他“没肉”(穷人),逃荒的,你看怎么办?
二当家的有三十多岁,身高体壮,浓眉大眼,仪表堂堂。身穿狐狸皮大氅,貉壳领子很大,翻在外边。他来到我爷爷面前围着我爷爷转了一圈看了看,问道:干什么的?实话招来。
我爷爷只好把他怎么来到这里怎么到齐齐哈尔卖山货等等一股脑倒了出来。其实爷爷身上真的没有几个钱了,卖的山货钱几乎都买了东西,只剩下不多的零钱……
二当家的打断我爷爷说,你别说了,就你这一口山东话我就知道你的来历了。他一挥手说,给他弄点吃的。
我爷爷已经被松了绑,浑身的筋骨也活动开了,体力正在恢复。胡子们对我爷爷也没什么兴趣,大家都在各自玩各自的。有的闲聊,有的打牌,有喝酒猜拳行令的,还有的在呼呼大睡。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一只鸡,一盘小菜摆在了爷爷面前的木墩上。爷爷实在是饿了,再说爷爷也想好了,不管怎样处置他也要吃饱,就是死了也不能做一个饿死鬼啊。爷爷扯下一个鸡大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二当家的在远处仔细地盯着爷爷看呢。当他看到爷爷扯下一个鸡大腿狼吞虎咽的时候,叹了一口气,目光中流露出的是失望。然后小声地对手下的吩咐一声起身睡觉去了。原来,胡子里有一个规矩,如果绑来票了,为了试验这个人有没有钱,常常是给一只鸡或者一条鱼让他吃,如果这个人先吃肉多的部分,比如鸡的大腿、胸脯等部位,那他肯定是穷人。当二当家的一看我爷爷先吃的是鸡腿,就知道没戏了。
吃完饭后,那个带我爷爷来的小头目带着爷爷去了一趟茅房,吩咐爷爷就在火堆旁的地铺睡觉。并吓唬爷爷不许乱跑,跑也跑不出去。爷爷知道他说的是实话,黑灯瞎火地往哪里跑?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跑啊?即使跑出去了也要被狼、熊吃掉。这里的狼和熊很多,爷爷已经遇到过好几次了。爷爷在火堆旁打了一个饱嗝睡着了。这一段时间以来爷爷起早贪黑的也很劳累,再说又被捆起来那么长的时间,在马上颠簸得实在是疲劳了。
爷爷在梦中又回到了山东,回到了逃荒的路上,回到了闯关东初来乍到时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