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界往生,最屈辱不过投胎为妖。禽兽草木本是卑贱,若还生于鬼魅之地,恐怕就永无翻身之日了。
这是南方鬼帝杜子仁治下的罗浮山,常年青烟蔓蔓,飞禽走兽穿行其间都不免四下乱窜,更不用说区区凡体肉身。不过这倒是一幕奇景,躲在树丫中的箩荞惊叹了一声,伸手去拉后面的人。
“快看,中原人,竟然没有被烟瘴的毒迷到眼睛,而且走得很有秩序,看起来倒像……像鬼帝的修罗军。”她笑了起来,“怎么会有中原人来到这鬼地方?”
闻言正在假寐的人微微睁开了眼睛,琥珀般的眼睛被下垂的眼睑盖住,没有看向箩荞,直接越过了重重青烟,瞥向正行军而来的领头人。
素衣素颜的女子,一袭青衫罗裙,面目寡淡,行走在青烟中神色淡然自若,步伐看似轻浮实则铿锵有力。这不仅仅是训练有素的军人,更非凡人。
“好无聊,正好让我去逗逗他们。”箩荞掩嘴一笑,飞掠出去。悯慑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复又闭上眼睛。
非常快的速度,他只在心中默念了三声,便听到箩荞的呼救声。似乎是笃定的一抹笑,忽然绽在唇边,悯慑翻身下树,停在那领头人面前。
她纤细的手腕看起来那么赢弱无力,却能在片刻之间就掐住箩荞的喉咙口,且让她毫无招架之力,这怎么可能只是区区凡人?
“她只是淘气而已,并无伤人之心。”
是吗?若真无心,会藏在树中偷看这么久?青稞淡漠地扯了扯嘴角,这才抬头看向来人,却因这不经意的一瞥冰蓝瞳孔骤然缩紧,往后踉跄了两步,手无力松开。
箩养得了救,赶紧大口地喘着气,跑到悯慑身后,小声说:“好、好凶的中原人。”
“谁让你不好好收集罗松果,非要闹着玩的。”似是而非的宠溺口吻,无形中如护犊般的坚决……一模一样的脸。青稞紧紧地抿着唇,拼命地强迫自己镇定,从牙齿缝隙中吐出来两个字,“扇遥?”
悯慑一愣,随即道:“你认错人了。”
“这不可能。”青稞想笑,却因常年冷肃,早已忘记那使自己嘴角翘起来的力量,笑得非常难看,“当年忘川一别,我就再也没找到你,已经有两百年四个月零三天了。”
众人皆是震惊而沉默,悯慑不得不抬头去看她。
她眼底有很深的悲伤,只可惜从不擅长言辞。过去那么多年,一直都与他兜兜转转,一直都逃不过报仇的桎梏,但后来,一切都结束了,他却离开了……那么彻底,差点让她以为他消失在九州之间了。
“扇遥,白堕和箫生都……”话未说完,已被悯慑打断。
他沉吟着,试图用最直接的行动告诉她,他真的不是那个人。
“我不认识白堕,不认识箫生,也不认识你……我自有意识之时便在罗浮山,我是一个党树鬼,今年恰好两百岁。”
恍恍惚惚间,似只有她一人沉于梦境,从未醒来过。
军队中有领将走上前,伏在青稞身边,轻声说道:“主上,百里外有人在逼近,声势浩大,我们是不是……”他思索着,对向青稞的眼神,陡然间瑟缩了一下。
他身为兵俑之将,跟在她身边这么些年,至今仍不能习惯她这周身彻骨的寒。究竟是什么样的男子,才能够令她这样的女人苦寻两百年未果?想着,他也抬头瞥了眼面前的男子,一袭白衣,干净如水,除却眼神和笑意,其他的一切都很温润。但独独这两样,已经拒人于千里之外。
“主上,”肃砂垂下眼眸,静辨来声,不禁有些紧张,“方才还在百里之外,如今只在十里外了。”
青稞一惊,当即竖耳倾听,转瞬间脸色已变得很难看。她看着悯慑,问:“这是什么地界?有军队在此?”
悯慑也听到那来势凶猛的声音,惊觉之下,已逃不出去,只得淡淡道:“是的,鬼帝的修罗军,时常在这附近出没。只是……”顿了顿,他神色凝重,“只是,很少会行走得这样快。”
连让人找个藏身之地的时间都没有。
说话间,那气势凶猛的铁骑声已然逼近,从四面将他们包围。领头是个戴银黑铁甲面具的粗壮汉子,见状放声大笑:“四十个左右壮丁,有男有女,都抓回去,晚上烧汤喝……”
青稞带的这一支队伍,绝非寻常中原将士,他们曾经为守护帝王陵而战死,又被扇遥王的傀儡秘术救活,却因当时的百鬼局吸食太多的血腥而壮大,无奈以毒喂养成兵俑,才得以控制。
如今在他们淡薄而坚守的意志中,只认定一件事,就是唯青稞之命是从。
与鬼帝这支修罗军的一战,到底是引起了对方领头人的注意。粗壮汉子驾着白羽宝马,一个劲地吼叫着:“快上,我不要抓他们了,都给我杀光!”未想,兵俑虽然人不多,却有着万夫莫开的气势,每逢修罗军上来,就一掌挥开。
慢慢地,只是缩小了包围圈,然而修罗军却个个气喘吁吁,士气大减。
有人对领头粗汉道:“这些家伙是打不死的吗?”
粗汉骂骂咧咧地给了那人一巴掌,怒斥:“哪里有打不死的家伙,给我往死里宰。”末了,他抽出白羽下的铁叉,对准了一个兵俑的头,直直地插过去。
却在电光火石间,被击落。
青稞束手而立,扬声道:“你是何人?”
粗汉被这一击丢了面子和威严,脸涨得通红,还试图用名声威吓青稞。
“我是鬼帝旗下一等军侯,率领罗浮山修罗军,你见到本侯还敢放肆?”似乎是想杀鸡儆猴,他对着一边的悯慑劈掌过去。几步逼近,直将悯慑打得意识涣散,七窍流血。
“当年冥府十八府君都不是我的对手,区区鬼帝门下一个军侯也能妄自挑衅?你若是再敢动他一下,我便卸了你的灵骨。你若是再敢伤他微末,我便叫你的修罗军统统为此陪葬。”
粗汉一怔,又仔仔细细看了她几眼,心中生疑,却又不敢再去碰悯慑分亳。场面一度僵硬着,兵俑却在这安静的肃杀下愈杀愈勇。甚至,因时隔太久没有嗅到这样奇异的血腥味,而生出异样的癫狂。
既是鬼帝的军队,这些修罗军自然也都是小鬼。鬼死后行走人间,需吸食天渊河流,桂树香气,时日长了,这源于身体之内的血气就芳香旖旎,分外勾人。而兵俑,最好这气息。
青稞陡然一惊,意识到了些什么,赶紧下令道:“肃砂,停下来。”
闻声肃砂愣了愣,手中的动作却没有丝毫滞缓。看着果真已经不受控制,青稞大惊:“快让你的人撤回去,他们已经疯魔了。”
粗汉子显然也察觉到不对,赶紧唤回修罗军。无奈兵俑缠得太紧,咬着修罗军的脖子死活不放,却像是商量好的一般,绝不咬断脖子,只用毒霍乱他们,控制其心神,收为己用,怎么会这样?青稞只觉得不可置信。
这时,粗汉突然大喊道:“是你,多年前和十八府君一战时,最后也是这些根本杀不死的家伙蚕食了他们。如今这场景看起来和那年不相上下,这些兵俑就是当初的死灵!”
两百年前,青稞为报仇,孤身闯入冥府,与十八府君厮杀。当时正好死灵城崛起,数万死灵绞杀了十八府君,引得冥府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黑暗,未想偌大鬼界竞把这样重的罪责全都推到了她一人身上。
若没有十八府君伤害帝王陵将士在前,又将此嫁祸给她在后,哪里会有死灵城崛起之说?都是咎由自取罢了……
她笑:“是的,时隔两百年,死灵城再度重生。若不想死得太难看,就赶紧撤走你的修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