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看小说》2014年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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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渭城独坐,轻轻捏着眉心,桌上灯火照出他焦黄泛青的脸色。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心间,令他寝不安枕。
却原来那摩尼教的方庚忍心杀父,逃出漆园誓师大会,乃是宋徽宗宣和二年十月初九夜里的事。此后他在山林间寻了草药,潦草包扎自己的断臂,昼伏夜行,一心到官府举发方腊谋反之事,引官兵去报自己的血海家仇。叵耐近十年来,朝政糜烂、官吏侵渔,小民不聊生计,遂纷投宗教以逃避苦海,源远流长的番邦异说摩尼教因而空前壮大,势力遍布东南各州,信众以百万计;发觉方庚叛逃后,方腊向全教下令海捕缉拿,一时间,大城小镇的医馆、客栈、茶楼、集市等处都活动着搜寻方庚踪迹的摩尼教暗探,大小官府衙门外皆有教徒守株待兔。
方庚谨小慎微,仗着精明隐忍,藏藏走走,蹭到苏州地界,已到了十一月中旬。却不料石秀才挑旗造反,苏州府应声陷落,渔家傲的帮众四处捕拿方庚,见了断臂之人便要抓去。方庚寸步难行,眼见过江无望,急中生智,想起楚门素来与朝廷贵胄交谊深厚,竟自投靠到姑苏山上来,求陈大侠做主,送他到京城搬请禁军,进剿方腊。陈渭城不置可否,悄悄将方庚扣下,却似捧得个烫手的山芋,越发忧闷起来。
“你还愁什么?”陈夫人摇曳的身姿从屏风后面影了出来,手把铜镜照着自己的娇美容颜,得意地笑道:“方庚撞到了你手里,这可是天赐的机缘。用好了这个人,便能成就你的大事。”
“谈何容易!”陈渭城沉着脸道,“若不是你无能,走脱了聂轻尘,怎会逼得我走上今日这步险棋!”
一声厉响,陈夫人将铜镜重重扣在桌面上:“都是你费心礼遇的那个李乔劫走了他,你倒有脸来怪我!”
陈渭城闻之更怒,喝道:“连个孱弱无力的乡下小子都拦不住,任凭他劫了人去,你手下那群蛮奴,连个废人也不如!”
陈夫人两腮微微发红,叫道:“他受我种蛊神术的伺候,三日内必成枯骨,他若不死,老娘就去死给你看!走脱了他又怎样,你还怕死人来找你问罪不成!”
陈渭城焦躁地捏着手指骨节,沉吟算计道:“聂轻尘虽是必死无疑,但劫他逃走的同伙岂会善罢甘休?他们潜藏了这一两个月,至今尚未发难,必是有意隐忍,要等叶师叔回来做主。我若不尽快将叶一念赶下掌门之位,一旦他回山问起聂轻尘之事,你我便没了转圜的余地!”
陈夫人刻薄道:“十年来,这姑苏山本就是你做主;你既要坐这掌门之位,便公然坐了,又待怎样?这般缩手缩脚,不是个汉子!”
“妇人之见!”陈渭城来回踱步,“就是因为你这样蠢,当年才丢掉了那蛮族魔君的宝座!楚门是何等样地方,平白无故自封为掌门,人心不服,谁肯认你?十年来我辛苦经营,江湖人望早已超过了师叔,姑苏山各大堂口也都在我嫡传弟子掌握之内。可是莫要忘了,叶师叔是我师父亲传的掌门,只凭此一点,要撼动他便是千难万难。我兴建‘望楚堂’,立誓寻回楚剑,苦心求索漂萍剑诀,无非是寄望能得到像师父一般的权威名望,如此方可凌驾叶一念、尽得楚门弟子拥戴、收伏江湖英雄之心。”
他说到这里,不觉走到窗边,透过窄窄的窗缝向外望着。望楚堂前的空地上,冷月映照着楚剑台,那柄沉重的锋锐平躺在半空,泛出冷酷的光彩。陈渭城禁不得紧紧咬了一下牙齿:“未寻得它时,它就像悬在我的头顶上;如今它回来了,还是压在我的头顶上!”
陈夫人移步过来,一手将窗子闭紧。“为妻的明白,那日山顶一战,你那徒弟们被聂轻尘的威风折服,教你心里老大不痛快。”
陈渭城猝然侧目:“少来胡说。”
陈夫人朗声笑道:“我与你同个被窝里睡了十年,你肠子几个弯,却瞒得过我么?你既看不起聂轻尘,心里又嫉恨着他;既嫉恨他,又觉得恨他失了你的身份。自你这个弟弟回来,你就手脚不安,全失了往日的挥洒从容。”她凑近了些,狡黠笑问:“你教我下那等狠手在他身上,敢说没有这一层心思在内么?”
陈渭城微微眯着眼角,整张脸像是木雕的一般,没有答话。陈夫人又笑道:“人世间的争斗,力强者为尊,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徒弟们敬重武功高强的人,那是理所应当。你师父当年呼风唤雨,都说是‘德高望重’,可若不是他武功盖世,那德便是再高,也没个屁用。你若想收伏弟子之心,除非将那聂轻尘打败。可惜没有漂萍剑诀,你又哪里去寻那绝世上乘的武功?纵使寻了来,聂轻尘已死,你也永没了杀他立威的机会。依我看如今那柄楚剑,已成了这山上的圣物,你摸不得、也碰不得,只好由它锈死在台上罢了。劝你莫再打它的主意,还是另谋出路的好。”
陈渭城听更是焦躁,铁青着脸问道:“你却说说,另谋个什么出路?”
陈夫人笑道:“难道只有武功高强才算是‘强’?我的武功从来不高,不是照样纵横江湖,争胜斗狠!”
陈渭城冷笑道:“你是叫我学你的样子,寻个靠山?”
陈夫人点点头:“你楚门原有个天大的靠山,那便是大宋朝廷;若非如此,我又怎会投靠到你的门下。可惜这些年来让你那叶师叔弄的失了势。如今老天有眼,方庚落在了你的手中!你要么送他去给皇帝老儿报信,立个大功,拾起旧日的交情;要么干脆将他绑送方腊,就此跟摩尼教结盟,到时候,何愁江南武林不听号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