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牛镇前些年穷得疲疲沓沓,有了金矿人们才盘算着赚大钱,相邻街铺改成了旅馆饭店,到处是吆喝声和车鸣声交叠,喧闹声与喧嚣声同兴。
老卡嗅嗅发痒的鼻子,打个喷嚏后说,咱先分头找旅馆问清价,待会儿来这里会齐。
过了个把时辰,仨人抹着汗珠子失望地回来了,镇子之大令他们始料不及,旅馆的价钱同样令其囊中羞涩,老板们恨不得他们是唐僧,把他们剁碎了熬汤喝落个长生不老。
老金对老卡悄声地说,事到如今,老卡你得拿个主意。老卡抹着腮帮子说,咱先住下再想别的。跑山鸡拧着毛巾插话,咱别瞎闯荡啦,找人问问咱好心中有数。老金立马卖起关子来,这事我找人问了。老卡盯着他,结果咋样?老金这回不敢卖弄,说,这事得去找镇东头的敏子嫂,她人品不错,可就是个恨男人的主。
老金神秘兮兮地说,关键是她家有这玩意儿。说着掏出张斗方大的图纸,瞧瞧,这是矿上的中段地质图,她家和金矿的关系那是深不见底啊,保不准咱能用得着啊,就怕高攀不上啊。跑山鸡急切地说,城用火烧人用钱攻,难道她还跟钱过不去?老金摇着头,有些事钱不是万能的。老卡抢白道,那咱也得试试。说完就拽着他俩朝镇东头走去。
老卡他们走进院落,恰巧碰上这家人正在忙着糊纸缸。
糊纸缸是当地农户常做的营生,巧儿捂着头巾撕扯着旧书废纸,把些碎纸片扔进缸里泡着,敏子嫂穿着件碎花衫挽着袖子,满脸是汗,几绺头发垂在眼前,扭着腰身在大缸前晃动着木棍,不时传来木棍碰着缸沿的“叮当”声,旁边是倒扣着的瓷缸模型,直到搅成糨糊状才把纸浆匀乎着抹上去,放在日头下晒成硬纸壳,再把它从模型里脱出来,外面糊上漂亮花纸内衬粘上油光纸,实惠的纸缸(纸盆)就做成了,用它可以盛米盛面盛干果。
跑山鸡喊了好几声大嫂,她只是眯眼看着他们没吭声,老卡暗暗叫苦:咋又碰上她啦?这不是冤家路窄吗?老卡很担心她手里的木棍随时会变成利器朝他扔过来。
老卡立马走到缸前拿起木棍搅动着,敏子嫂赌着气转身进了屋,老金很有眼力价地帮着巧儿泡纸浆,跑山鸡则蹲在废书废图纸堆前翻弄着。
老金扯着嗓子喊,敏子嫂,我们先赔礼后道歉,出门在外啥都受难为,只想借你这块宝地住几天。两扇屋门撞得“咣当”乱响,她在屋里说,我这庙小,盛不下你们啊。
老金说,我们命根子里都是好人,只不过是穿着身抠金豆子的行头,再说你瞅瞅,这又厚又稠的满缸纸浆,俺们累得是口干舌燥,你就是慈禧在世,咋着还不给碗水喝?
男人就没有好东西……骂声戛然而止,房门大开,敏子嫂走出来,她拎着小矮桌放在院里吆喝,巧儿,别愣着啦,给人家上茶水,落个慈禧的骂名我可受不起。
巧儿欢快地跑进了厨房,拎着茶壶端出摞茶碗,敏子嫂挨个斟着茶水。老卡的眼神被她那浑圆厚实的屁股吸住了,他还纳闷:穷乡僻壤竟有这般翘屁股?他很是讨厌城里人那肥塌塌的裤兜子,从不相信啥是魔鬼身材骨感美,呸!假如我个老爷们跨上去,那还不像骑着架破车子硌死个人。
老金抹着嘴巴说,敏子嫂,你眼眉里边跑火车别跟我们计较了。她不冷不热地回了句,我说这可是乡下,做啥事天上记得地下刻着,懂点规矩少给俺惹是非。跑山鸡附和着,那是,那是。她从腰间解下串钥匙,眼前晃了晃盯着老卡说,这就先住下吧。老卡的脑袋点得像鸡叨米,她把钥匙扔给巧儿吩咐,我东边那间房朝阳,你去帮着收拾收拾吧。老金连忙问,那房价咋算?她不紧不慢地说,先住着再说,惹我烦了,你们立马滚。“蛋”没好意思说出口,来了句,立马滚犊子。
有个男孩跑进了院子,小书包有节奏地拍打着屁股,男孩冲着老卡问,他是谁?敏子嫂把他搂在怀里说,快问叔叔好。他怯怯地嘟囔,叔叔好。接着问巧儿,姑姑,找你的吧?不是啊,他们是抠金豆子的。咱家还有金豆子?巧儿摸着他那葫芦头说,宝儿,金豆子藏在山窝里。他把指头含在嘴里吵吵,我都饿啦。巧儿喜滋滋地招呼他,赶紧洗手吃饭。
老卡拿着只烧鸡递给敏子嫂,有点冒失地问,大哥咋还没下班?她接过烧鸡嘴上却说,他撇下俺娘俩走了。跑山鸡拿起酒杯怯怯地说,那也给大哥添杯酒摆双筷子吧。她不在乎地摆摆手,不用了,俺们没那么讲究。
敏子嫂举起杯,这酒算是接风啦。说罢浅浅地抿了一口,老金则捏住酒杯仰脖灌下,另只手捂住双唇稍后才憋出口气,好酒,敏子嫂,敞亮。老卡刚咽了口酒就咳嗽起来,敏子嫂拿着筷子比划,喝呛了?赶紧吃菜压压。说着夹起条炸鱼放在他菜碟里。
宝儿的指头戳着烧鸡咽口水,巧儿瞧着鸡皮上线头般的绒毛对他说,别吃这鸡皮。他却美滋滋地嚼着鸡骨头,嘴里发出咯巴咯巴的声响,丝瓜瓤状的骨髓被他有滋有味地消化了。宝儿打着饱嗝先说了话,娘,俺吃饱了,找小胖玩去了。巧儿嘱咐他,早点回来。
敏子嫂瞅着老卡思绪万千,不由自主地说,俺宝儿他爹这辈子活得就是窝囊。旁边的巧儿争辩着,俺哥咋个窝囊?当年也是全县的高考状元,来矿上三年就当了科长,就怨他替人卖命被人算计了。跑山鸡鼓着腮帮子问,大哥叫陈文?对啊,那是我哥,俺叫陈巧。敏子嫂急着问,你认识他?没有。那你咋知道?俺是从图纸上看到的。她失望地说,他毕业后就知道干活,哪里有金豆子他都知道,矿长遇事也得让他三分,俺看他人好就嫁给了他。巧儿抹着泪说,老铁承包了330坑口,撺掇俺哥入股联手开矿,起初俺们不答应他就下绊子,没法子俺哥以技术入股,转过年来俺哥碰上了槽子炮,连个囫囵尸首都没留下,可恨的是他和矿长推葫芦车,他说俺哥是为矿上卖了命,矿长说俺哥是捞黑钱干私活,结果该得的抚恤金都不给,反欠了老铁两万元的份子钱。
敏子嫂叹口气,别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俺拖着小尾巴葫芦娃,多亏巧儿不嫌乎俺,冒三十的人都不娶不嫁,硬是帮着俺操持这个家。巧儿被嫂子撩起了伤心事,锁不住的酸甜苦辣伤心地抹着泪说,我去找宝儿,叫他回来。
没多久院门被“咣当”撞开了,巧儿冲进来惊恐地拽起了敏子嫂,脸上肌肉止不住地抖动,她有些惊慌失措,话都说不利索,老卡断定是宝儿出事了,就问,咋啦?她结巴着说,宝儿肚子疼得直打滚。没等她说完老卡就跑了出去。
场院上的孩子们嘁嘁喳喳,宝儿在地上疼得打滚翻白眼,老卡伸手摁着他的肚子右侧,他嗷嗷乱叫似乎疼得更厉害,老卡皱着眉头说,赶紧上医院。
跑了十里山路才赶到铁路医院,大夫检查诊断为急性阑尾炎,直到宝儿被送进手术室,老卡才累得瘫倒在地,大夫做完手术对敏子嫂说,假若再晚几步,恐怕这孩子就麻烦了,急性阑尾炎是会出人命的。
经过这番折腾,几天后宝儿才被允许出院,老卡背着宝儿往回走,自个却鼻根处涌出股酸辣味,不争气的泪珠子淌在脸上,敏子嫂替他抹了把,不解地问,想啥了?眼泪都流出来了。她调侃地笑着说,人在外头漂,热乎炕头老婆的腰?老卡揉搓着眼睛说,俺哪衬得起个家啊。她仿佛来了兴致,说来听听。老卡说,俺那点破事说出来都寒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