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于废品,往来于买卖,父亲就是经营收购站的。有人上门时,卖废品就收购着,找材料就建议着;论购买就招待着,谈生意就应对着;无人上门时,敲打拆卸,哪些废品如何理;收拾捆装,什么废品归哪里。
此事当中,母亲是父亲的得力帮手。那时,母亲总拉着一辆板车到小镇的各大街小巷吆喝着收废品。
推拉板车两轮子,轮子之间大肚子,肚子长方伸两柄,两柄长长供推拉。这是母亲的犀利神器。
每天早上,在车柄挂上秤和砣,放上大水瓶和散钱袋,戴好草帽推动板车,母亲便循着一家一户收纸皮收酒瓶去了。
岩廾村,围来村,联合园,西菜村,东菜村,面朝山,瓯船……学校,邮局,饭店,诊所,集市,港口,海岸……国道,中山街,通港路,穿城路,胜初路,凤求路……有路有人家,就有母亲拉车的身影。
镇上几乎都知道这个拉车的女人,“噢,那个拖纸皮[瓯门方言:泛指拉车收废品]的咂某人[瓯门方言:指已婚妇女]啊。”孩子跟着母亲出门,路上频繁能见人们和母亲打招呼,点头或者询问,“今天没有拖纸皮啊?”
四处奔波收废品的,当时镇上只有男人在干,或者挑担,或者骑单车。而像母亲这样拖纸皮的女人,是镇上第一人。而且母亲还长得比较矮瘦,很多人这么说,“那么多纸皮,几百十斤啊,怎么拖得动!真正是够力[瓯门方言:形容厉害]啊!”
在母亲从这退休之后,镇上出现了另一些收废身影,有推着车的长发女人,有骑着车的高个女人……
母亲是在五个孩子都要上学的情况下才出去拉车的,为的给孩子们挣学费。幺弟当时还小,刚学走路尚未走稳,便随母亲的板车到处去拖纸皮。空车出发,幺弟坐在板车里面;满载回家,幺弟坐在纸皮上面。后来能稳步走路,幺弟就在板车后面给母亲当推车帮手。
母亲说,“很厉害,小小地就能在后面帮我推车了,还会主动帮手捡矿泉水瓶铝罐这些,也不会说累了要阿妈抱。而且很乖地,我说,‘你在这里看着车和废品,阿妈回去拿东西哎’,然后就乖乖地坐在那等,不会乱跑。”
镇上人们也夸赞,“会啰,会啰,这么小就会帮阿妈干活了!真是乖孩子!”
这些事,幺弟笑着说一点印象都没有。而母亲之所以提给青春期的幺弟听也是有着另一层训意,“看你少时多么懂事,大了这么不听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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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及收废吆喝,母亲很不好意思地,“我啊,不敢大声喊。最多就是这样,冲着人家门口喊,‘收酒瓶哦’,‘收纸皮哎’。”
“那个收酒瓶的老大伯就喊得很动听,有模有样的。我哟不会,愣喊不出口!”
收酒瓶的老大伯,会隔三岔五地挑着两个大箩筐在街上吆喝,“旧铜旧铁,琉璃樽哟破柴靴。碎碎杂杂,牙膏壳哟热壶塞。犁头些破鼎些,有就客出来卖哟……[瓯门方言:琉璃樽指啤酒瓶;柴靴指塑料水瓢;客指拿的意思。]”说得顺口溜一样地,唱得歌谣一样地。镇上孩子听着有趣,便时常在老大伯屁股后面跟着说唱。
还有背后车座担着两个大筐的老大叔,踩着他的那一辆老式单车穿梭在大路小巷之中,慢慢地踩,慢慢地喊,“酒瓶、破鞋拖哎……酒瓶、破鞋拖哎……”声音时而停顿,声调时而抬高,单调而绵长,绵长而反复,晃悠悠地,给孩子童年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拉车收废,是一件又苦又累又脏的活。
某次,妹妹跟着母亲到了一家倒闭饭店收废品。饭店厨房扔出来一大堆家伙,油烟机、电风扇、铁罐头等等,满目尽是油腻腻脏兮兮。妹妹无奈又嫌弃:真够脏的,要怎么搬哪?
看了看母亲,只见她抬起来就上称,抓起来就算数。手黑了,手油了,她一点儿也没去在意。妹妹认真地想:这样的事情一定重复做过无数遍,才能最终熟练到成了一种习惯。
板车不大,载得动高高的货物。车上,躺平的酒瓶,埋藏的铝罐,垒积的纸皮,悬挂的塑胶,……长长的麻绳,从车头拉到车尾,又从车尾绕到车头,捆得紧紧地,扎得稳稳地,更绑得牢牢地。拉车人向前移动,两个车轮滚动,哐当哐当;车内酒瓶和铝罐,相互碰撞,叮锵叮锵。这样的节奏,这样的合声,母亲小心翼翼地听了十几二十年,不让酒瓶碎,不让纸皮跑,不让塑胶掉,直把废品安安稳稳地载回收购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一双拉车的手,粗糙,僵硬,脱皮;起泡,割痕,甲伤;淤青,肿紫,发黑……春夏血汗与沧桑齐有,秋冬疮痍共精彩一色。
后来母亲回忆这段日子的时候说道,“我也早不想再拉车了!夏天嘴唇都晒干了,冬天手冷得硬硬地。”只是那时,她不曾说过。
神器板车,经常臭酒味有时臭油味,晴天热烫烫雨天湿漉漉。公路滑,石路颠,沙地晃,泥地陷,板车一生只踏踏实实贴着地面走,只勤勤恳恳帮着母亲载废品。没有任何人会给它颁勋章,只有岁月在它的车轮上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锈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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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打小就学得“收废品能赚钱”的本领。塑胶瓶,易拉罐,看见就捡起来;纸箱报纸,铜丝铁块,看见就收起来。一步一步地捡收,一点一点地累积,暗暗地藏着,偷偷地卖着。自己会赚钱,对孩子们来说是颇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父母亲知道这事么?
孩子们自豪地回答:没发现。那些收集的废品,要么是自己卖给其他收购站,要么是找个小伙伴帮忙卖给自己家,所以阿爸阿妈都不知情。
“以为我不知道呢。想着就收些东西,想着就拿去卖,卖给阿德的老婆。没想到吧,阿德的老婆都跟我讲了!”母亲打趣着说。
“还有啊,想着就喊哪个孩子当帮手,还敢卖给我,以为我不知道啊。”
“有时候,估计孩子在外面是没捡到什么东西可以卖了,但是嘴又馋,没钱怎么办,便偷偷拿了家里的几样废品出去卖。嘿嘿,卖了点钱再买几颗糖吃。”
“都还以为我不知道啊。”母亲说完大笑,“哈,我哪能不知道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