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有三层楼,楼顶有一天台,台上有太子楼,楼旁有鸽子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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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说道,“当年,咱三层楼哟,谁不知道呀!镇上聊到咱呀是这么说地,‘哦,那三层楼啊!’”
高楼能有多高?瓯门镇上,三四层最高。除开普通房屋,那年代的楼房基本是一两层的。瓦片铺顶,没有天台;水泥平顶,没有矮墙。传说,一匠人在屋顶砌筑时,其小女儿不慎坠屋身亡。匠人伤心欲绝,为免悲剧再次发生,便在屋顶砌筑一圈矮墙,人们为此矮墙起名女儿墙。没有女儿墙的天台颇为危险,所以大人们不允许小孩子上天台。“平常也少见人们上天台,到了晒谷子、晒芝麻、晒鱼干的季节,才会看到很多活跃的身影。”
六姐妹家的天台砌有女儿墙,孩子们得幸不怕高。矮墙并非完全封闭,墙沿嵌有镂空花纹的水泥构件。孩子还没矮墙高的时候,能透过镂空看到外面的世界……看到家里的天井,看到周遭的房顶,看到大海的鲨鱼岛,看到中学的操场,看到小学的旗帜,看到菜园,看到后山,看到隧道,看到高速公路,看到广告牌,……
镇上所说的太子楼是指罩住顶层楼梯出入口的天台小屋,也指楼房最高的位置,寓意子孙有太子之贵。有些人家会把太子楼装修成卧房或储物房,类似阁楼。而六姐妹家的太子楼是未装修的。
三楼到太子楼,水泥地黄泥墙,没有水没有电。孩子小时候,三楼只被用来堆放废品;孩子后来长大,一、二楼的房间不够用,三楼才开始被拾掇。说是拾掇,不过整个床铺挂个灯管。就为这灯管的供电,父亲没少费心。
孩子说,“本来是一个插座一根电线就能搞定的事。不过因为插座和电线都是自家收废站弄来的,所以需要阿爸摆弄一番才能正常使用。”
母亲劝父亲,“这电的东西,还是买新的吧。”
父亲回道,“这是你以为剪个一两米电线就能成的事吗?都是个钱。”
见惯父亲、哥哥和弟弟摆弄电线,妹妹也有了尝试的想法。某天,手头正好有一个短电线的插头和一根长电线,妹妹想把它们续接在一起。于是,妹妹先分别烧熔这两样东西的电线末端,并摘去其中的电线胶皮,再把裸露出来的铜线两两对应的进行绞缠,后用绝缘胶布把绞缠的部分包扎好。续接完毕,妹妹自我感觉甚好。最后是检验成果的时刻:插头触碰插座,“砰”地一声,起火星、冒臭烟,妹妹惊呆了,顿觉大脑细胞死了一大半!“明明照着他们方法做的,实在搞不懂是哪里出了差错。”自此,每拿插头触插座,妹妹总有点神经紧张。
“你们不怕么?电耶。”妹妹问。
“了解就不会啊。”弟弟答。
“敢情是你们物理学得好。”妹妹的物理不是一般的差。
“也算吧。不过阿爸可没学过什么物理。”
太子楼的过道上置有一些杂物,木板、凳子、沙石、铁棍、漆桶、涂料桶……涂料桶里装着鸽子喜欢的玉米粒。玉米粒上面塞着一团细丝渔网,那是父亲为了防患老鼠而专门放进去的。同样作用的细丝渔网还出现出太子楼的楼梯口和门缝里。
门缝稍大,小木门在风雨天里呼呼作响。父亲用一根粗绳子将门把和楼梯栏杆绑在一起解决了这个问题。只是孩子上天台的时候必须费点力气解绳子。
母亲是小木门最熟悉的人。初一十五,逢年过节,祖祭神诞,祈神还神,母亲都要上天台参拜诸位神灵。太子楼外墙上的诸些神位,是从各个地方请回来的。有镇上的,有县里的,也有市里的。母亲说,山高路远,祖母一个老人家的上上落落不容易,就把神请回家里供着拜了。左上正下两钉子敲入墙,上钉子挂红灯泡,下钉子挂铁香炉,正中贴写神之名,这么一个简单神座就摆好了。至于具体还有什么样的请神过程,只有大人们知道。后来祖母不在,拜神之事由母亲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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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中秋,一家人会上天台祭拜月姑。
准备工作从傍晚开始。父亲带着哥哥上天台置挂灯管灯泡;母亲带着姐姐妹妹在厨房准备晚饭和祭品;两个弟弟跑进跑出,一手拿着燃香,一手攥着鞭炮,雀跃着节日里的自由。晚饭过后,一家人带上桌凳、凉席,拿上祭品、烟花,高高兴兴上天台,盼着月姑姑渐渐升高,盼着月姑姑大又圆。
在妹妹的童年记忆里,月亮总是特别大特别圆,仿佛近在眼前。这种认知致使妹妹很多年后看着又远又小的月亮总是感慨,“我记得月亮以前很大一个的呀,看着像大盘,怎么现在这般小了,看着就是小碗。”
母亲大笑,“哪来的大小,一直都这么大。你哪看的大月亮啊……”
赏月吃饼,聊天谈地,是天台的幸福。看烟花放鞭炮,嬉闹玩乐,是天台的热闹。
过年过节,父母亲会允许孩子放点鞭炮。不过,大人们眼里比较安全的鞭炮,例如小烟花、沙炮,孩子都不太乐意玩。孩子喜欢冒险的有挑战性的。
火柴炮是比较受孩子欢迎的一种鞭炮。因其长相和点燃方式类似火柴,故而得名。火柴炮的爆炸时间相对迟缓,炮头擦燃之后,隔好一会才能听到“嘭”的一声发生爆响,孩子们爱玩火柴炮正是看中这一点“迟钝”的特性。从擦燃到爆响,时间长短的把握,考验的不止运气,还有反应速度。
展示“控炮技术”的孩子不会把擦燃的火柴炮立刻扔出去,他们会用手指继续捏着炮尾,等待心里的时间掐算好再快速放手。若是火柴炮在孩子放手的那一刻于空中爆炸,谓之“彪悍”。孩子说,更彪悍的人就是他想火柴炮在哪爆响就让它在哪爆响。这是很危险的游戏,玩的不只是心跳。所以后来,火柴炮被明令禁止了。
天台上的孩子是怎么玩火柴炮的呢?哥哥和西南白墙三层楼的邻家哥哥一般是利用火柴炮的特性相互吓唬,各站在自家楼顶,喊着炸过去,然后炸在空中。对于相互信任“控炮技术”的孩子来说,相互吓唬作用实际为零,那么吓唬的自然是妹妹这一类胆小鬼。
两个弟弟则会嚷着,“我们也玩,我们也玩。”
父母亲会出声制止,“收好,收好,别炸着了!”
除夕夜,临近零点,家家户户都要放开门炮以迎接新一年的到来。彼时,整个小镇一片爆竹声,好不热闹。炮响震动天,炮花红满地,皆是财福。
每一年的开门炮,父亲都是挑选的鼓仔炮。封卷成锣鼓形状的鼓仔炮必须先解开才能进行燃放。父亲会让孩子帮忙把炮头绑上天台,再让炮尾自然垂落一楼。吉时一到,炮尾点燃。炮响自下而上,红纸片儿也紧跟着噼里啪啦地散落。这时远方的、附近的爆竹声都突然消失了,一家人的耳朵里仅充斥着三层楼门前的爆竹声。在火苗的催促下,在烟雾的撩动下,炮声时顿时续、时缓时急、时大时小。
鼓仔炮在最后一声爆响之前会停顿一两秒,给人以炮已全燃尽的错觉,也给人以炮将最振耳的心理准备。最后一响,万千炮花在空中轰然绽放,藏在炮里的那一副吉祥语也随之炸出。孩子欢呼一声,大人感叹一句,“够响的啊!够烈的哟!”
开门炮之后,有的人在天台放烟花,有的人在阳台赏烟花,他们今夜无眠,他们通宵守夜。早睡的乖孩子呢,在断续袭来的炮响中,在绚丽多彩的烟花下,在充满喜庆的小镇里,甜美入梦。
天亮,孩子醒来,抬头望向天台,四张大红灯笼形状的吉祥语卡片正随风摆动,一面写着“恭喜发财”,一面写着“万事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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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楼后面的天台空地,筑有鸽子的窝。
鸽子的窝是父亲给搭筑的,主体结构是一个废冰柜。这是继草寮厨房那个破冰柜之后,父亲对废冰柜的又一次妙用。
横卧的废冰柜分成左右两边,左边用作鸽子的“食窝”,右边用作鸽子的“孵窝”。“食窝”放着一个大铁碗,碗里每隔几天会被填满玉米粒。“孵窝”铺着一些破布破衣服,上面是一个又大又圆的月饼铁盒。生锈的铁盒内裹着些许稻草,间或可见一两个鸽子蛋。
废冰柜外面,有遮风挡雨的木板,也有防患老鼠的渔网,还有遮荫蔽日的遮阳网。
离废冰柜不远的地上随意放着一个搪瓷大脸盆。盆里装满了水,水底长满了青苔。
夏天,阵雨滴落脸盆,叮咚叮咚地奏乐,鸽子似懂非懂。遇上台风,父亲会把鸽子送进笼里并搬进屋。怕鸽子受冻,还会用一张破布盖住笼子。
孩子疑惑,“阿爸是怎么把十多只鸽子抓进笼里去的呢?”每次上天台,孩子还没走近废冰柜,就能看见一群鸽子从废冰柜窜出,直往天上飞。
父亲笑答,“这哪里用得着我去抓,大风大雨地,当然是乖乖回家。”
镇上聊到鸽子,不论品种,都习惯用“白鸽”来称呼。六姐妹家的鸽子,实际上是银灰色的。妹妹说,灰鸽比白鸽好看,鸽颈上的彩色羽毛让鸽子显得雍容华贵似地。
“家里养鸽子,最早才一只雌鸽,就养在天井边的大铁笼里。”日出放飞,日落归笼。有一天,鸽子还生了只蛋。但不知为何,鸽蛋竟破了。显露吃货本性的孩子说,“啧,不能浪费。”
于是,鸽蛋下了锅,蛋液打在晚餐的菜汤里。尽管只是一个小小的鸽蛋,尽管菜汤里几乎看不见蛋的影子,尽管喝多一口汤也不会肥多一块肉,孩子仍激动地欢喜着尝鲜,“这是鸽蛋汤,大补啊。”
“你们哪,没有尝一尝就是不甘心!”母亲如是说。
几天后的傍晚,鸽子没有像往常一样归笼……
“因为你们吃了鸽子妈妈的第一只蛋,所以它飞走了。”邻家农民伯母(邻家哥哥的母亲)是这么告诉孩子的。
后来,孩子又领了两只鸽子来养,这次孩子没再敢垂涎鸽蛋。
慢慢地,鸽子下蛋,慢慢地,三只,四只,十来只。渐渐地,鸽子失踪,渐渐地,十只,八只,五只。母亲说,“想来是让外面那些孩子的弹弓给打了。”
不论多少只,望着鸽子在空中盘旋,瞧着雏鸽在窝里眯着,孩子打心底感到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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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候起,天台的水泥地面有了长长的裂缝。
父亲开始了修补工作:顶着日头,拿着锤子和凿子,沿着那一条条裂缝一下下地敲出裂沟,然后再用拌好的水泥予以一一填补。
什么时候起,天台的水泥地面长了厚厚的青苔。
母亲开始了清洗工作:趁着雨后,洒水加洗衣粉,用刷子使劲地搓,用扫把使劲地刷,然后再抬上几桶清水冲洗干净。
很久以后,三层楼前面耸起那一栋四层楼,挡住了孩子的视野。楼房前面的平房,平房旁边的大树,大树紧挨的牌坊,牌坊下面的公路,公路对面的中学,中学毗连的大海,大海远方的海岛,一下子都看不见了。于是,孩子习惯了站在太子楼后面看风景。楼房后面的园子,园子旁边的公路,公路紧挨的农田,农田背后的高山,高山流淌的溪水……
妹妹告诉母亲,“书上说,山的那边还是山。”
“是啊,怎能不是。”母亲若有所思地说,“海的那边也是海。”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中秋节会遇上阴雨天,孩子会陆续离开小镇,父母亲祭拜月姑不再上天台……
月圆徐徐挂,齐整相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