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抽铜线是比较简单的事情,却也存在一些顽固分子。就算削去一面的胶皮也还是抽不出一根光亮的铜线,铜线就像粘了胶水似的紧紧贴着余留一面的胶皮不放。一个孩子的劲儿不足以把铜线从胶皮里抽出来的话,就需要两个孩子一起上:一人剥胶皮,一人抽铜线,各自往相反方向拽。如仍不得,孩子们会把铜线的一端绑在铁柱上(铜线细、再拽易伤手),再用手缠着胶皮的一端使劲往外拽。眼见孩子拽得无奈,父亲开口道:“唉,再用刀削一下啊,别懒得多动一刀。哪能都让你那么一刀就完成!”
削电线所用的工具刀由塑胶刀壳和刀片构成,刀片的长度可通过自由移动刀壳的黑色开关来控制。刀片薄而易断,若是遇上手指般粗、胶皮厚又硬的电线,势必要断成两截。不过这种工具刀的好处就在于,刀壳外的刀片断掉一截,刀壳内的刀片还可以移动出来继续使用。孩子们自是毁了不少刀片,父亲心疼道,“我才买的一盒刀片,速的一声,就让你们用了了。能有多少给你们用,你们看我有换过刀片吗。”
孩子们:嗯,心疼刀片。
工具刀对付不了的电线,就得动用大刀和铁锤。这种废电线虽然拇指般粗或者水管般粗,但是最多不过一两米。可就这一两米,也足够折腾几个孩子。哥哥乏了弟弟砸,弟弟累了妹妹砸,幺弟疲了妹妹砸,妹妹无力又哥哥砸,孩子们用铁锤砸大刀的方式轮流着努力地劈开粗电线。期间,孩子还尝试着变换各种角度和更换各种工具(如凿子、铁钳),谓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孩子费了力气仍不得果,父亲看了连连摇头,“呵,哪能这么来的啰……”
“噢,高手来啦。”幺弟笑道。
父亲拿过铁锤和凿子,先是挪了挪垫电线的铁砖,接着摆了摆电线,然后左手凿子对准胶皮,右手锤子砸向凿子……
“我们也是这样来的啰。”妹妹打趣道。
但见锤子一下下砸落凿子,凿子一点点嵌入胶皮……慢慢地,胶皮裂开了,再慢慢地,胶皮大大破开了……藏在胶皮里面的光亮铜条露了出来。
孩子正惊喜着铜条的份量,却听幺弟说道,“哦,阿爸的力气大就是了……力大就是不一样啊……”
父亲抬头讲,“以为力气大就行了?你哪有摆好姿势啊?”锤子砸落凿子的声音继续发出,父亲比划给孩子看,“喏,要慢慢地,顺着势来的……”
孩子似懂非懂地,“怎么顺着势啊?!”
妹妹没头脑地冒出一句,“和砍柴一样?注意看纹理!”话一出口,妹妹都被自己吓傻了,“貌似这电线没有纹理啊……”
弟弟跟着道,“和砍柴一样遵循自然规律,是吧?”
妹妹嘀咕:“还规律呢?我那是胡诌的,你怎么也跟着凑热闹!”
父亲笑答:“就是那个理啊……哎,就是呀,你们这班读书的就该知道啊!还弄得一个劲儿地嗨嗨啰……”
妹妹内心大惊:“敢情电线真存在纹理可以让人轻易砍开?”
“就是啰,就知道一个劲儿地嗨嗨啰……”接着父亲话尾,幺弟煞有其事地说。
孩子们相视而笑。
父亲把锤子递给一直不说话而光傻笑的哥哥,并催促孩子:“好啰,好啰,正经做事。那什么啊,手套又不拿来戴上……你别以为只要嗨嗨啰啊……”
“就是啰,你别以为只要嗨嗨啰啊……”幺弟有模有样地复述。
自此父亲有了一句口头禅,“嗨嗨啰”。本意指用力、使劲的声音,引申为蛮干、嬉闹、做事不认真、不经思考。“别以为嗨嗨啰”,则引申为某事情不像表面上看的那么简单,某结果肯定存在不凡的原因和真相。
“大伙原本也没怎么注意这个词,还是幺弟老提的醒。”每次父亲来那么一句“嗨嗨啰”,幺弟就要跟着来一句,“就是啰,你别以为嗨嗨啰”。甚至故意走到姐妹们面前,倾身笑唱,“嗨嗨啰啊,嗨嗨啰啊……”
若在饭桌上,幺弟除了一边复唱“嗨嗨啰”,还要一边偷吃父亲的下酒花生。这时,花生米会跟着“嗨嗨啰”从幺弟的嘴里掉出来,让一家人忍俊不禁。
父亲听了多半不予理会,偶尔只得嘀咕:“哦哦哦,你啊赶紧走人,别在这里晃来晃去地,我说一下子话,你就嗨嗨啰地在这碍来碍去。快别在这处着。”
妹妹也会适时跟上一句:“就是啰,走人走人,你别以为嗨嗨啰!”
老学父亲“嗨嗨啰”的幺弟,其实才是最爱听父亲聊天的孩子。要不是“嗨嗨啰”,恐怕幺弟还不爱听。所以,父亲不会因为幺弟的“嗨嗨啰”就放弃“嗨嗨啰”,而幺弟也不会因为父亲的“嗨嗨啰”就放弃“嗨嗨啰”。妹妹琢磨:阿爸的两三声“嗨嗨啰”怕是幺弟照葫画瓢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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削电线固然不是最古老最省力的抽铜方法。那什么才是呢?答案是火。
“火即烧,胶皮即熔,铜线即出。”然而,这样烧出来的铜并不纯粹,烧焦并粘有不少熔胶。它的回收价格自然比不上用刀削出来的,不过也有人收购。
有些电线就像鸡肋,皮又硬,芯又细,削不得又舍不得,只得用火烧。电线燃烧的时候,黑沉恐怖的浓烟、熏天难闻的臭味也会随之产生。所以,这是瞒不住任何人的行动。
屋内突然闻到一股刺鼻的烧焦味,“嗯,什么味?”跑窗户一看,空中黑烟翻滚,此起彼伏地,孩子不由大叫,“阿妈,你看外面……”
“还有谁啊,还不是你阿爸在后面烧电线……搞得乌烟滚滚……邻居们都要被吓死哪……”母亲无奈道。
“要想卖个好价钱,还是努力削吧。”孩子总结,“要想不污染空气、不影响邻里邻外,还是老实削吧。”
有没有什么捷径可以不用削电线就能抽得胶皮里光亮的铜线呢?有没有什么可能电线会自行脱皮呢?日积月累,电线“腐”在麻袋里几十年,胶皮自动脱落的情况也是存在的。
孩子经常一边削电线一边幻想:“你说,要是有一个什么池子之类的,把电线通通扔进去,再那么一捞,哇,就能够满是亮灿灿的铜,那该多好啊!”
社会是发展的,技术是进步的,机器是必然的。世上原来还存在着那样一种神奇的机器——电线剥皮机。听父亲说起这么一台专门用于削电线的家伙,孩子大喜:“哎,真有那么一个东西啊?!”
电线剥皮机是父亲问同行借的。在孩子认识它之前,这机子已经诞生并存在了多少年不得而知。因为孩子所见的剥皮机已经完全生锈。
剥皮机通过高温压割电线来实现胶皮和铜线的分离。通电启动,电线一根接着一根地往机子的一头放入,经过压割,胶皮和铜线一根接着一根地从机子的另一头分离。
“多简单啊!多轻松啊!”孩子们赞叹道。然而事实是……
一是机子十分笨拙,只认笔直的电线。孩子们得做一些准备工作,诸如拉直电线、拆解线结、撕掉胶布。二是机子容易失灵,压割出来的电线没有分离效果,模样只比原来扁一些。三是机子不能二次压割,经过一次压割的电线再让机子重新压割的话容易纠缠打结。按父亲的话说,这样容易弄坏机子。
最终,人还是不得轻松,该拉直的还得拉直,该拿工具刀的还得拿工具刀。尽管有了一台机子,孩子们仍痴心妄想着有一个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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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铜活儿告一段落,就到了估测铜重的欢欣时刻。幺弟抱起聚到一起的捆捆铜线,高兴地说,“哇!重重啊!”
哥哥问:“有没有十斤?”
二姐说:“差不多十斤。”
妹妹道:“十斤了呀。”
弟弟笑:“不止十斤。”
母亲估道,“七八斤是有的。”然后接秤一称,“嗯。紧紧啊,平平啊,八斤!”大伙会心一笑,各自辛苦不必再说。
为着抽铜为着学费,寒假里暑假里,没有外出玩耍没有看电视,孩子们就对着那一袋袋的废电线煞费苦心。“夏天热,家里干活要开两台大风扇。若在三楼干活只能干一上午,因为下午的三楼就像一个火炉。”
在那抽铜的岁月里,孩子见识了各种各样的电线。红橙黄绿或青蓝,粗细直卷或圆扁……里面的铜芯,有单线和多线之分,有红铜和黄铜之分……除了铜芯线,还有铝芯线……有些电线不止藏着铜芯、铝芯,还包着细网、薄膜、泡沫……有些电线胶皮里头还是电线胶皮,一层裹着一层地。后来读书,孩子知道了那些电线都有属于自己的专业名称,闭路线、双绞线、电磁线,等等。
不再收废品,家里的废电线便不见多;而不再削电线,家里的废电线也不见少。剩存的那些废电线,无人翻查,只在三楼堆着,就那么“腐”下去。它们在未来的命运会出现怎样的转折呢?
铜,还在电线里;电线,还在麻袋里;麻袋,还在楼房里;楼房的人们,在房内还是在楼外?
没有停驻的故事,没有永远的收废站。没有持续的艰辛,没有永远的削电线。没有搁浅的岁月,没有永远的抽铜。收废站不再,削电线不再,抽铜不再。抽铜的岁月,流逝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