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公庙往东是东菜村,那儿有一座城隍庙。由于地处菜市场,平常场子会有好些小摆摊,卖水果的、卖衣服的、卖菜的……后来菜市场搬迁,场子则成了孩子做游戏放风筝的小天地,也成了附近晒谷子晒鱼干的好地方。节日里,庙前唱大戏也颇为喧嚷。三层楼到城隍庙的距离有些许远,走夜路父母亲会担心,所以孩子们只能白天去瞧个闹热。
菜市场再往东是瓯船码头。码头上除了渔船还是渔船,镇上也有很多小艇,不过都停在河港那边。
渔船停泊,翠山蓝天下,慵懒慵懒地。“晴山滴翠水挼蓝。聚散渔舟两复三。横埭北,断桥南。侧起船篷便作帆。[陆游《渔父》]”一番潮声,一张渔网,几声呼唤,几抹人影。
渔船摇荡,月夜星光里,微醺微醺地。“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查慎行《舟夜书所见》]”偶隐偶现,似远似近,一刻安恬,一宿宁静。
为赶在早市送上新鲜鱼虾,为得满舱收获赚上一笔,镇上的渔民一般是深夜出黎明归。很多时候出海并不是当天就能归来,需要好几天。沙鸥栖早,渔舟唱晚,古老的渔谣,传奇的遐想。
也许,子夜的码头和清晨的码头,能够讲述些什么。
也许,悄寂的码头和喧哗的码头,能够表现些什么。
也许,扬帆起锚的码头和满舱凯旋的码头,能够证明些什么。
不论是慵懒还是微醺,海上传奇从不过分张扬。渔船的伤痕,渔民知道。渔民的粗茧,渔船知道。渔船的顽强,渔民的勇敢,他们同生共死,妈祖知道。
小镇人们,信奉妈祖。不止出海打渔,烦事琐事都会祈求妈祖保佑。码头边上就是镇上最鼎盛最辉煌的妈祖庙。
初见妈祖庙,最先吸引孩子目光的是庙顶那一对龙凤石雕。第一次看见雕得那么精美的龙和凤,孩子不免惊奇。尤其是龙凤之间嵌着的那一颗晶莹剔透的大石珠,孩子欣喜地看了又看,不时赞叹:“啊!那就是龙珠呀!”当时电视上正热播动画《七龙珠》。
和镇上其他神庙相比,妈祖庙是最精致的。庙顶、门柱、楹联、窗户、壁画、假山、花草、香炉、麒麟……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皆是精雕细琢。每一纹理,细腻而深刻,每一色彩,鲜明而唯美,处处展现寺庙建筑令人惊叹的艺术特色。后来走出小镇,见识了更为雄伟的殿堂庙宇,妹妹才知道,小镇的妈祖庙只是沧海一粟。不过香火并不亚于其他地方。
祈求妈祖保佑出海平安、鱼虾满舱,祈求妈祖保佑家宅平安、人丁兴旺,祈求妈祖保佑财源广进、逢凶化吉……一炷炷香,一对对烛,一支支金花,一副副金帛,一排排三层肉,一只只白切鸡,一个个发粿,一卷卷薄饼,还有水果、糖果、蛋糕、饼干,摆满了供桌……香火不断,油灯不熄,庙前的解签先生不得停歇……
“妈祖保庇[瓯门方言指庇佑],顺利大吉。”据传在大年初一抢上妈祖庙的第一炷香,未来一年的时运会很旺。于是,到妈祖庙抢插头香成了一大盛事。
看着大香炉四周满满是争着上香的人们,再看母亲手里已经燃掉四分之一的香,孩子抢道,“阿妈,我帮你!”拿过燃香,挤向人群,孩子努力地往大香炉逼近。
最后,香是插上了,新年漂亮的衣服也给殃及了。遭遇他人燃香的亲密接触,孩子的衣服被烫出个洞。孩子埋怨,“这么大一座庙,上炷香真忒么困难!”
不止父母亲和六姐妹,那年代的小镇人们,一定都有一件被香烫过的衣服。
后来大抵是有所觉悟,这抢头香的事在镇上是越来越淡。按母亲的话说,“诚心就好,早些晚些都一样。妈祖难道还有偏心?”
妈祖庙离三层楼较远,孩子们并不能单独去看戏,只能等大人们带着去。由于大姑一家就住在妈祖庙附近,每逢妈祖诞,和围来村的谊叔谊婶一样,大姑大姑丈也会邀请这一家人去吃排长[ cháng,饭桌排得长,形容饭菜丰盛]看大戏。如果看得太晚,一家人就在大姑家过夜。上妈祖庙看戏,最让孩子们高兴的事是吃宵夜。妈祖庙的艇仔粥和扁食面,那可都是极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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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笑孩子:“你们哪会看戏(电影),就是看吃!”
每次看戏(电影),孩子们开心得很,多半是为着吃。临行前,如果没能从父母亲那里捞个几毛钱,想必孩子们看什么都会觉得没意思。父母亲熟知此心思,每次也能掏上一两块钱给最大的孩子。
彼时由二姐领着弟弟妹妹们出门,这样一两块钱不容易花光,因为二姐总要等到某个恰当的时刻才会给弟弟妹妹们买零食。这个“恰当的时刻”,可能是戏(电影)正发展到高潮,也可能是弟弟妹妹们抵不住困意。在此之前,二姐会哄得弟弟妹妹们乖乖看戏(电影)。持续将吃未吃的状态,当零食真正进到嘴里的时候,弟弟妹妹们会深感特别美味和幸福。
后来妹妹成了“最大的孩子”,带着两个弟弟去看戏(电影)。“鸭梨山大,顿晓二姐之犀利。”妹妹毫无威慑力,招架不住两个弟弟,哄不到一会就只能掏钱买零食。“不塞住他们的嘴巴,吵吵嚷嚷地我没办法看。”
场子边除了小卖部,小摆摊也很多,珍珠奶茶、梅拌青芒、冰糖葫芦、冰夹李子、艇仔粥、豆腐花、蛋仔饼、棉花糖、格子饼、糯米糍、糖画、菜茶、糖水、冰棍、烧烤……还有孩子们最为喜欢的扁食面。宵夜能来一碗香又滑的扁食面是莫大的幸福。一碗扁食面至少两块钱,孩子们只能等着父母亲给买。
母亲总说,“你们先去占位,我们晚点去。”起初,孩子以为“晚点”只是“晚一点点”,后来,孩子才知晓“晚点”是要“晚好多点”。洗澡、饭聊、收拾,母亲每次都要两三个钟头之后才到。那时的孩子们,困的困、乏的乏。父母亲的到来,算是只有领孩子们回家睡觉的意义。
母亲抱过幺弟,“来,咱回家去睡。”幺弟稍微动了动,似乎醒了。多数情况,孩子们就这么随母亲回家了。偶尔碰上父亲能到场子来,他会笑着对孩子们说,“来,阿爸请你们吃扁食。”孩子们听着一下子精神了,欢呼着好嗨哟。趴在母亲肩上的幺弟也会发出“嗯”的一声,然后揉揉眼睛,彻底醒了。
后来到了其他城市,吃着外面的云吞或馄饨或抄手,孩子们还会时不时想念瓯门的扁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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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再长几岁就不光“看”吃,更多地是兜着戏棚脚玩。场子里的孩子很多,撞上一两个熟悉的,凑一块追赶着玩去是常有的。
孩子们喜欢钻到黑漆漆的戏棚脚嬉戏追逐,或绑个秋千你来我荡,或偷看戏棚后台装扮的人们。透过木板与木板之间的缝隙,在那微风吹起幕帘的瞬间,瞥见戏班多姿多彩的妆饰和道具,听见匆忙的人们踩着木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还有一双双别致的戏靴从自己头上轧过去的奇妙之感,随着锣鼓铙吹声声入耳,伴着流光溢彩闪闪夺目,孩子们觉得这些要比戏棚上说着唱着的有趣多了。
当然,戏班的叔伯并不会允许孩子们这么耍,他们会举着手电筒来赶人。有些孩子甚至会故意坐到戏棚边上等着他们拿细竹子来威吓。这么些嬉皮笑脸的姿态,专注于戏棚前的人们自然是没看见。父母亲在孩子们出门时没少叮嘱,“不准到戏棚脚去捣乱,要乖乖坐在底下看。”
昔时小镇不论大路小路都还没有安装路灯。灯笼,点缀了前往看戏(电影)的夜路。路再远,兄弟姐妹也不怕。
孩子们会自个儿做灯笼,通常是用白萝卜制作,中秋节还能用上柚子。小镇萝卜叫“菜头”,萝卜灯即“菜头灯”,音同“彩头灯”,寓意好彩头。菜头灯的制作方法简单:第一步,用小刀在菜头表面划个大方框,并把方框里的菜头肉挖空,只保留一层薄薄的菜头外壁;第二步,在菜头顶部位置穿一根铁丝,拴好之后用竹棍挑起;第三步,在挖空的菜头坑里点上一小截蜡烛,菜头灯就做好了。做法虽然简单,孩子们还是经常要搞砸好几个菜头。母亲念道:“可惜我的几个菜头,还要拿来熬汤的啊!”
孩子们小心翼翼地拎着菜头灯启程。一边走着路一边看着灯,生怕夜风吹熄了烛火。灵动的菜头灯在漆黑狭窄的小路上缓缓移动,白壁里透出橘黄纯净的烛光,让夜安宁,让路光明,让心踏实。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杜甫《赠卫八处士》]”日新月异,市面上有了各种各样的灯笼。琉璃闪烁的,变色旋转的,自带音乐的,动画形象的,……精致而漂亮。每一拨孩子有每一拨孩子的童年。那搞砸菜头的叹息,那成就灯笼的欢喜,那呵护烛火的心意,属于六姐妹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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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偶尔也会注意戏棚上的演出。“小时候听不懂咿咿呀呀,总觉不好听。”男孩子看戏,主要是看武打。女孩子看戏,主要是看装扮,诸如妆容、发型、头饰和戏服。
小镇习俗,场上观众一拨喝彩,神庙门前就燃放一串鞭炮,戏棚台上便会升挂一节红包。戏棚舞台左右两侧各悬有一根长长的红绳子,那是专门用来系红包的。“图个吉庆,红包可能只是个红包。”精彩的戏演,红包节节高。《双玉鱼》[剧情简介:正室姜氏迫害偏房周氏,踏死周氏婴儿,并胁迫胞弟姜通隐瞒罪行,火烧家仆茅屋。其间,家仆将亲生骨肉替代了周氏婴儿。周氏含冤莫白被逼投庵。姜通不忍伤天害理,解脱家仆夫妇险境,并帮助周氏婴儿成长,促使最后沉冤得以昭雪。]说孝道讲身世那一幕戏赢得的喝彩,是妹妹记忆中最热烈的一次。
虽然是文戏,但台上姜通诙谐幽默的言行和郎朗上口的韵唱,让孩子们看得津津有味。喝彩一幕戏说的是,周氏孩儿上京赴考,途中姜通教其行孝道并对其讲出身世。关于“二十四孝”,好些人还能哼上几句,“廿四孝道世上传,为人无孝不是人。……廿四孝道代代传,廿四孝道代代传。”姜通唱出周氏孩儿亲生母娘是谁的那一段,是整出戏的高潮,可谓惊心动魄、跌宕起伏。
唱到“你”的时候,台下观众全神贯注竖起耳朵。然而,姜通只是把这么一个“你”字咿咿呀呀又咿咿呀呀地唱了又唱,断断无法轻易吐出后面的唱词。“你……”咿呀一阵,叹息再咿呀,“你……”咿呀一阵,又叹息再咿呀,每每台下以为后面的身世真相将要脱口而出,台上还是继续在咿咿呀呀。
孩子们本是不喜咿呀的,但是台上姜通的表情动作演得颇为出神入化,孩子们也就看得特别认真。唱者姜通咿呀着摇手摆脚,听者周氏孩儿发颤着摇头摆袖,两人将剧情的紧张氛围表现得淋漓尽致。
“你……你……”埋藏心底十几年的秘密当说又不敢说,唱者一个转身听者也一个转身,“你……你……你……”一个挣扎一个心慌,一个欲言又止一个欲听且惶,于是台上依然一个咿呀一个发颤。
悬空颤抖的戏靴,缭乱挥舞的袖摆,难以启齿的真相,在时紧时密的锣鼓声中,在时闪时幻的舞台灯光中,台下观众的心也跟着拧了又悬,悬了又拧。
有些孩子忍不住了,“怎么还不说啊,这不急死人嘛!”
妹妹也急切,“吞吞吐吐的,真不痛快!”
母亲笑道,“不这样唱哪能表现出心难!”
“你……你……你……你……你的亲生母娘……是周氏!”台上姜通终于把至关重要的一句唱词给吐出口。当即,满堂欢呼,喝彩声、鞭炮声犹如滔滔江水连连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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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电视机,多数VCD,还有大电脑,现今场子越来越少人聚集。连父母亲都知道,“电视上电脑上什么电影什么大戏没有。”
戏棚脚一眼望穿,浮现在孩子面前的只有这么四个字——老少零丁。过去戏演或影映最长能持续七八天,人们多霸位,孩子只能恨得牙痒痒地,“一天到晚都有草席和石头在那摆着,演几天就占几天。”
台上依然在唱依然在感动,台下却是风云变幻。曾经场子满座,如今场子几座,座位前后是很大的过道;曾经站在人群最后不惜仰着脖子也要看,如今连凳子都不用自己拎着去,台前摆有长椅,大把空位;曾经喝彩声时时爆发,如今鸦雀无声,即便台上的角儿唱到支离破碎,唱得惊天动地;曾经鞭炮声伴着喝彩声接连不断,如今放鞭炮的人只能自己根据剧情起伏突然燃放;曾经小摆摊层出不穷,如今小摆摊不过两三家,一是素荤烧烤,二是珍珠奶茶;……
孩子们到了其他城市,再无缘家乡戏。
假期两三天,妹妹问:“场子可还唱戏?”
母亲答道:“前几天刚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