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寮的客厅有一台老式音响,多称为功放。笨重的体型,粗犷的气质,偶尔还闹罢工。节庆的日子,咿咿呀呀的戏曲声从中缓缓飘出,满屋子欢喜。
孩子们拥有第一台录音机的时候,一家人已经从草寮搬到了三层楼。舅舅当时还在收购站帮父母亲的忙,第一台录音机就是他扛回家的。“我还能记得那个扛进家门的画面。阿舅高高的个儿,我们只能仰头并跳跃着催促。”舅舅最喜欢的歌手是谭咏麟,所以和录音机一起回家的是一盘谭咏麟的录音带。
只识老音响的孩子们见到这么一款新型的录音机,自是一番激动和兴奋。除了舅舅也就哥哥喜欢钻研录音机,弟弟妹妹们常在一旁观摩,二姐则在一边看小言情。
录音机一般都带有收音功能,所以孩子们也经常能听听广播。小镇偏僻,接收信号不佳,能搜到的电台极其少。常常拨弄许久,也只能搜到市城电台。若不是客观条件上只能搜到这么一个电台,那像市城电台这样频繁播放医学健康节目的,孩子们只要听到其中一两个相关字眼都会条件反射性地转台。
调频是考验听力的活儿,孩子们得从嘶嘶沙沙的声响之中找到音乐的那个点。先往右,然后往左,再缓缓向右,又缓缓向左,屏气凝神,竖起耳朵,小心翼翼,不遗余力,深怕放过0.1赫兹就会错过一世界。
孩子们收听电台的时间一般在周六日的上午十点到下午三点,因为这期间的市城电台有音乐推荐和点歌节目。然后,伴着录音机飘来的音乐声,孩子们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二姐会读着她的小说,哥哥会把弄他的那些小机器和小工具,弟弟妹妹们有时围在一旁看得专注,有时做做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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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录音机的拉杆天线不小心被弄断。这么,家里是更难搜到电台了。孩子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能听上广播,直到哥哥从收废站抱回来一大两小的“黑匣子”。
一抱进家门,哥哥就开始动手捣鼓,弟弟妹妹们自然也按耐不住好奇。即便午饭时间到了,他们也还是围着那三个“黑匣子”转。哥哥是研究不出个所以然就不吃饭的态度,弟弟妹妹们则是端着饭碗也要在边上瞧的意思。
研究、摸索、分析、尝试,变废为宝。孩子觉得,这就像是在给一堆破铜烂铁注入一种神奇的力量。好似动画片上演的,这波力量使破铜烂铁有了全新的活力,它们重新组装和衔接,万丈光芒咻咻咻,最终合体蜕变新生。微妙似地,奇迹般地,让孩子为之欢欣鼓舞。
一个大的“黑匣子”得了“神奇的力量”,成功变形为一台功能强大的录音机。两个小的“黑匣子”得了“神奇的力量”,成功变形为录音机的两个响亮音箱。孩子笑道,“棒极了不是?简直帅呆了!”
区别于之前的卧式录音机,黑匣子录音机是立式长方体的,而且还拥有上下两组播放仓。除了收音、录音等基本功能,还附有几些孩子们之前从没见过的增值功能。如录音带AB面自动切换。孩子们为这样贴心人性化的便捷设置感到万分欢喜。尽管以前打开播放仓翻转一下录音带的操作也很简单,但是孩子们往往同时热衷于其他事情,伸手到录音机总会有一段距离,这时他们就会觉得那样简单的操作还是有点麻烦的。哥哥姐姐会用眼神使唤弟弟妹妹,“去,换一下。”弟弟妹妹屁颠道,“自己怎么不能换[此指录音机也指哥哥姐姐]。”自动切换的出现,就像听到了弟弟妹妹的心声。这是孩子们最初享受到的“全部循环”,怎一个滋润了得。
还有一个有趣的“变声”功能键。只要按下它,录音带里的成熟男嗓会变成吱吱呀呀声响,柔情女声会变成三岁小孩的稚嫩声,男高音则成了女说唱……初听此反差,孩子们觉着甚有意思,故意按了又放,放了又按,“原来声音可以这么控制变化的呀。”男女歌声一顿一顿地变换着不同的风格,孩子们哈哈大笑。孩子认定那是黑匣子里的魔法,为此还得意上好一阵子。事实上,那就是一个快速播放的功能。
黑匣子录音机放在二楼孩子卧室的学习桌上。多亏了两个音箱,孩子们即使呆在一楼也能听得到歌声。黑匣子自带拉杆天线,孩子们又开始了听广播的旅程,可惜家里收音效果仍是不理想。哥哥从收废站掏来一卷电线,将其一端系在录音机的天线上,又将其另一端从卧室拉到天台,系在太子楼上面。这一工程让黑匣子的收音效果得到了显著的提升,孩子们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声音品质,感动到好似品尝上了无与伦比的甜美蛋糕。由此,弟弟妹妹们对哥哥的崇拜之情又加深了一层。
收音的效果大好,收听的电台也大增。“我们不再只有乙肝前列腺炎的市城电台。”每一个阳台明媚的假日,随机调频电台,听上动听音乐,偶然抬头瞥见窗外蓝天白云,孩子微笑着知道,从卧室里延伸出去的那一根长长的电线,它经过三楼、直上太子楼,会更清楚地看见蓝天白云,看见更广阔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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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熟能详时,孩子们会吐槽电台上的那些事,特别是点歌节目。打进点歌热线的听众总会无厘头地问一句,“是我吗是我吗”。并且,总会有那么一群需要主持人提醒先关掉收音机的一头雾水的听众。点歌送祝福,一定会有听众是这么说的,“把这首歌送给收音机旁的所有听众们”,又或“把这首歌送给所有我认识的和我不认识的人”,又或“把这首歌送给所有认识我的和不认识我的人”。还会有这样的仁兄,“把这首歌送给我的亲人,××,××,××,……送给我的同学,××,××,××,××,……”那敢情是把所有能想到的名字都给数出来了。祝福之中还会有好些是生日祝福,一个是今天生日的,一个是昨天生日的,一个是明天生日的,还有一个是刚过生日的,以及一个是就快生日的。
孩子们除了跟着碎碎念,也会萌生拨打点歌热线的冲动。然而,他们不曾打得进。所谓热线电话就是这么个“热”法。除了热线点歌,还有写信点歌,虽然主持人总说每一封信都会阅读,但是孩子们还是有那么一种石沉大海的心情。妹妹说,“我这辈子还不曾追星,只高中和大学两次偶然碰上听友见面会,觉是熟悉的电台声音,便也跟着排队,得了一张海报和一本书,上面都有主持人的现场签名,这就是所谓路人粉的感觉吧。”
电台听歌的日子,到二姐和哥哥上了高中也都还持续着。他们在每个周五的傍晚回到家,再在每个周一的早晨回到学校。直至他们上了大学,家里基本上不再听广播。偶尔,弟弟妹妹放个录音带,听几首流行歌曲。偶尔,父母亲放个庙里录回来的解签声音,听先生吉凶卜言。
渐渐地,黑匣子蒙了灰尘。渐渐地,黑匣子再次老去。
而曾经那些录音带……大姐的英语听力和“真的好想你[周冰倩]”,二姐爱听的孟庭苇和梁咏琪,哥哥借来的四大天王,妹妹的影视金曲,弟弟的流行歌集,还有贴了各种标签的各色录音带……全装进了母亲的麻袋,全塞进了孩子的床底。
它的对面,是曾经的第一台录音机。它的身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失去拉杆天线的它,是什么时候连放录音带也不能了呢?断下来的拉杆天线被弟弟和幺弟当作伸缩自如的剑来耍。录音机的“屁股”,需要九颗大号电池才能塞满,所以几乎没被打开过。
妹妹想:“挺隐蔽的地儿,钱就放这里存着吧。”
弟弟想:“这用来储钱还不错。”
姐弟二人就这么不谋而合地把零用钱都存在了录音机的“屁股”里。
某天两人谈起床底下的那台录音机。
“嗯,你也这样做?”
“哎,你也这么想?”
两人不由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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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两台录音机之后,家里又从收废站收获了一台便捷型的录音机。好景不长,终摔粉碎。
这时听广播的方式已经多样化,随身听、MP3、MP4、手机、电脑,都能搜到调频电台,更有网络电台。
有一年暑假,哥哥怀揣着一台随身听和一盘动力火车的录音带去了省城。“哥哥舌头底下长了个瘤,阿爸带他上省城就医。”一个月后,随身听和录音带没能跟着哥哥一起回家。
“别讲啰,到省城一下车就被人偷了。害我没得听,让医院给闷坏的。”哥哥气结道。
“省城真恐怖,录音带都不放过。”弟弟妹妹们感慨。
“录音带刚好就在收音机[随身听和录音机在瓯门口语里皆称收音机]里头啊。”
那盘录音带是哥哥当时最喜欢的,而那台随身听,还是哥哥问邻家大哥哥借的。
妹妹大学期间几乎每晚都听广播,所幸“恐怖”的省城能收听到的电台包罗万象。哥哥说,“午夜前后从收音机里传出来的每一首歌都会变得更为好听。”
大抵,午夜的灵魂比较敏感。夜寂,旋律流淌,容易触及心灵最深处。
磁性而温和,安静而深沉,由远而近,由近而远,一切缓缓诉来。
妹妹常常会梦到这样一幅画面:周末午后,阳光开朗,蓝天深邃,风流动,云漂移,不只妹妹、弟弟、幺弟在,不只二姐、哥哥在,就是惠湖努力兼职上大学的大姐也在,就是收废站进进出出忙碌的父母亲也在,一家人在音乐电台《共度好时光》的点歌声里各自徜徉,间或还掺杂着笑声说话声和东西碰撞声。
人说,“时光深处,惟愿岁月静好。[出处不详]”此画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