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家门,在外生活,六姐妹都是从高中开始的。
那一年,大姐背着行囊踏上未知旅程。妹妹以为,大姐很快就会回来。不曾想,就算“很快回来”也意味着“很快离开”。从此以后,家里总要隔上好长一段时间才能见到大姐。
这时,是BP机为两地通讯带来了很大的便利。在镇上,这家里是最早拥有电话的一批人。
最初的电话机就放在草寮靠窗的柜台上。电话铃响,孩子急忙忙接听,然后便要对着门外大喊几声:“阿爸!电话!”
父亲一边走过来一边问:“谁打的啊?”
那时的电话,是父亲的专线电话。孩子想不到自己有一天得从电话那头听见父母亲的声音,孩子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得通过一部机子来想象家里的情况……当所有的想不到变成了现实,孩子懂得了科技发展背后的意义。
孩子常能听到父亲朝着电话的那头喊:“帮我CALL……(寻呼号码),让他回电话!”那是父亲有事要联系大姐。
孩子觉着这样的寻呼方式十分的神奇,想着哪天自己也要拥有一个那样的CALL机(即BP机)。当然,其他姐妹到底是没能拥有BP机,因为,手机的发展让BP机成了历史。关于它的模样,妹妹也只能通过哥哥那款BP机模型的小闹钟得知。
又三年,二姐和哥哥也拖着行李出门了。因为邻镇高中离得较近,他们能常常回家,每周至少一次。到幺弟在那上学的时候,来往四轮车方便,幺弟几乎每天都能回家。与此同时,大姐在惠湖上大学,一年才回来一次。妹妹常常给大姐写信,开始读懂难聚又别离的涵义。原来,离别可以那么的平常平淡;原来,挂念可以那么的无声无息。
又四年,妹妹去了县城。此时,二姐在惠湖,哥哥在省城,弟弟也去了邻镇。而大姐,已嫁作人妇。于是妹妹明白了,这世上的人们,都注定要离开最初的那个家。
不过,大姐很多时候还住在家里,因为她在小镇中学教书。每到周末,她再搭车回惠湖夫家。赶巧幺弟正上初中,她便成了幺弟的班主任,幺弟比较顽劣,她就把幺弟座位安排在教室第一排,任他摆明在各个老师眼皮底下。一年之后,大姐生下了小名名。
小镇到县城,三四十分钟的车程。对于那个从没离开过家的妹妹来说,那是仅能知觉到的离家最远的地方。后来放大到城市里一比较,妹妹才知道那是极近的距离。
往届学子在渲染,高中是极忙碌的;无数老师在宣传,高考是大作用的。很多同学忙着备考,没有时间回家。妹妹却还是坚持一周回一次家,于是,他们常笑妹妹有恋家情结。
妹妹是这么思量的:能回家时多回家,将来工作了成家了也许就不怎么有机会了。
宿舍没有电话,妹妹没有手机,父母亲只能等妹妹主动打电话回家。学校饭堂有公共电话亭,妹妹常在那里插上200卡按出那一串熟悉的电话号码。尽管电话通了之后,大家相互之间并没有说些什么。父母亲那头,重复三言两语:饭要吃饱、钱不要省、身体照顾好、学习不要有压力。妹妹这头,除了回答“我会的”就是附和“我知道”。
到填写高考志愿的日子,父亲让妹妹在提前批那里填报都城某大学。
妹妹当即大叫,“不要!那么远!”想着地图上的南北距离,妹妹的泪水都差点掉了出来,“你就忍心把我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父亲皱眉头。接着,轻声细说,“是都城啊……为你将来好的……”
“再好也不去!”妹妹压根听不进。
“你,你现在哪里知道啊!以后你还会反过来感谢我呢……”父亲拿起笔,在妹妹的志愿表上刷刷写下都城某大学的名字。
回头,妹妹拿了橡皮擦,偷偷地把那名字给抹了去。在完全确定填报的志愿之前,志愿表是先用铅笔进行填写的。
过后,父亲发现,可也犟不过妹妹。
父亲仍不放弃地劝说,“你说这都城吧……”
妹妹立刻打断,“是啊,真好啊!可惜和我无缘。”
“你就只记挂着省城×大!”父亲看出了妹妹的心思。
见父女两在争论,母亲问,“填了哪里的?”
“省城的!”妹妹还委屈地向母亲打小报告,“阿爸啊,连都城都要我填!”
“你阿爸啊,也不怕远!填省城就好,哪用那么远!太远啊,啥都不知道……”妹妹对自己不听父亲劝本是有所歉意的,但在听了母亲的话之后,什么愧疚都抛诸脑后了。
妹妹是没出息的,只要是省城的学校,本科还是专科她都不在意。如果可以,她甚至还想选择离家更近的小城市。
孩子远游成才,是父母亲所希望的。让父母亲高兴,这何尝不是一种孝?并且,成才有好收入,才能为尽孝提供经济条件,从而让父母亲过上更好的生活。不过,妹妹思考不到这点。甚至有一天,她觉得父母亲供她上了四年大学也是一种可惜。远游不一定是“成才”,更多地是“成材”。
妹妹如愿上了省城的大学。两地时空距离的打破,由IC卡变为SIM卡。妹妹有了自己的手机,一指拨键即可听见父母亲的声音,但是她总没能拨出去。“相互之间都不会说话。只到节日时道一声祝福。”
又是一年父亲节。还没等妹妹开口,母亲便笑道:“知是你啊!就知是你啊!”
“怎么知道是我啊?”妹妹笑问。
“就差你啰!你是最晚的一个哦!”
“哈哈,下次我早点打,不让他们抢先!”
母亲开心着笑出了声,接着把电话给了父亲。
“哦,哦,哦,好,好,好,快乐,快乐……”父亲总是这句话儿,不多说,也不多笑。
说完祝福的话语,妹妹不知再对父亲说些什么,而父亲也没有再对妹妹说些什么。这时,电话两头会持续静默几秒。最终,相互寒暄多一两句便挂了。从接通到挂断,往往用时不到一分钟。
每逢佳节,孩子都要想起母亲的话,“过节了,你阿爸会坐在那等你们的电话,一天都不出去。”
电话里说不出话来,妹妹便开始给父亲写信,每两周一封,每次两三页。怕父亲老花眼看不清,妹妹会把字写得很大。
大学第二年,“五一”七天长假被取消了。法定假日从三天减为一天,加上两天挪休,“五一”变成三天假期。“省城回小镇,小镇去省城,来回车费两百多块,要是当饭钱能吃大半个月,三天时间也挺短,车票也不是很好抢。”每到放假,妹妹都要斟酌这么一笔账。
当然,算来算去也抵不及母亲一句,“想回了,就回来。”
这一年,弟弟也到了省城念大学,幺弟也去了他的二姐和两个哥哥曾经就读的那一所高中。哥哥留在省城工作,正和嫂嫂在一起。没多久,二姐嫁出,和二姐夫住在惠湖。
相比省城,惠湖离小镇要近一些。然则导游工作性质的缘故,二姐回家的时候总碰不上其他姐妹。母亲说,“你们假期,刚好是她忙期,而轮到她放假,你们又都走了。”
虽然六姐妹们难得聚齐,但是母亲说道,“这样也好。我的心不会老挂着。”那一边妹妹出门了,这一边二姐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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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在家身体不舒服,父母亲能唬一声,“不早说!憋着,就憋着!”
出门在外,父母亲只能对孩子说,“你自己的身体你自己要照顾好。”
每个成功还是不成功的女人背后都有一个非比寻常的大姨妈。大姨妈不一定每个月准时来一次,也不一定能住上一周,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大姨妈说了算。大姨妈还容易情绪化,动不动就朝人发脾气,掐腰碾腹都不在话下。妹妹也说,“我的好多同学都遭罪了……”有的同学痛得直接晕倒在教室里,有的同学痛得苍白了脸、染红了凳子,有的同学痛得只能躺在床上……“请假,吃药。床上失声痛哭,怎一个凄惨了得!”
因大姨妈不正常造访,二姐上大学那几年也没少受苦。
一次大厅里,除了母亲、大姐和妹妹,还有两个姑姑也在场。“二姐的脸皮薄,总不轻易哭泣。在说起那种痛苦的时候,她抽噎了。”妹妹从没见过二姐那般难过。
独自努力坚强着的人们,并不容易掉眼泪。经常地,他们根本没想去哭也忍住不哭,而当有人关心过问的时候,泪水就会不争气地淌下来。电视上的角色也是这样演地,饱受苦难坚持多日而不晕厥,一旦见到自己人,立马就能倒下去。在足以信赖的人们面前,他们会不由地卸下防备,不由地心生委屈。
看二姐落泪,母亲眼眶也红了。“你这孩子怎么没顾好自己的身体……这么严重都不去看医生……”
长辈们开始聊主意,各种民间秘方,各种注意事项。妹妹也一旁听着并祷告着,“再来大姨妈,但愿姐不会还痛着。”
孩子远行,会伴随着父母亲的牵挂乃至忧伤。
很长一段时间里,哥哥不住咳嗽。前往都城出差的那天下午,哥哥打电话回家,妹妹接的。春节刚过,妹妹学校还没开学。哥哥说:“你和阿爸讲,今天下午,等一下两点钟我就要出发去都城了!不要让他以为我是骗他的。”
妹妹没有转告父亲,只和母亲说了这事。母亲笑着说了个字,“癫。”
覃西有习俗,新婚添丁要到宗祠点灯添油钱。“灯”音同“丁”,“点灯”音同“添丁”,人们认为点灯是添丁的佳兆。前年元宵以后,只要家里添了新成员——添了“丁”,不论男女,到了年初十三这一天,家里便要挑一对红灯笼,先在灯笼红纸上写好姓名,然后再欢天喜地把红灯笼挂到宗族祠堂的灯架上,以此来象征家中添丁。之后家里还要大摆酒席款待亲朋好友。贺添丁,敬祖公,吃丁酒,煮丁茶,好不热闹。
哥哥和嫂嫂正是结婚第一年,按照习俗是要回覃西老家点灯的。但是,他们工作抽不开身。所以,这电话是哥哥生怕父亲有疑虑而专门打的。
其实,妹妹在接电话之前就已经听到父亲在说,“你哥他没时间回来,这也没办法啊,就由咱替着去啰……我啊,就怕你哥嫌我……”
什么时间打电话,打电话目的说什么,父母亲都会事先考虑好。
“他上班了,打电话不好。等会儿,会嫌我的。说得太多,他也不喜欢……”
“一群孩子都要工作。又让孩子请假,不好。”
“等一下我啰嗦两句,你又要嫌我了……”
不是不想给孩子们打电话,他们是生怕被嫌弃。“一旦来电,那一定是他们有事要说。事情一说完,电话就挂断。”父亲经常是一两句话把事情交待完就立刻挂电话,甚至不等电话那头的孩子是否还有话说。
到了都城,哥哥又打了个电话回家,依旧是妹妹接的。父亲不在,母亲在洗澡。
妹妹对浴室里的母亲说,“哥哥打的,他说等一下再打过来给你。”浴室里传来一阵阵哗啦啦的水声,母亲却是洗好出来了。
电话铃响在三十分钟后。
“身体怎么样……多吃些凉的……多穿些衣服……药要吃着……”挂了电话,母亲对妹妹说,“你哥在都城,冷啊!说是下雪了!”
停了几秒,接着说,“咱这里天气很暖啊。”
过了一会,又说,“都城,那冷啊!”
没多久,还在说,“你哥那边冷着哦……”
隔几日,父亲从外面回来,一进屋往大厅椅子上一坐,就笑着蹦出句词来:“都城同×堂润肺止嗽丸!”
弟弟和妹妹都听蒙了,“嗯?”
父亲没解释,只对弟弟说:“给你哥发个短信,就写‘都城同×堂润肺止嗽丸’。”
弟弟一头雾水,“啊?什么什么丸?”
父亲又重复地说了两遍药名。弟弟一边按着键一边还在“啊、啊”疑惑着。
“同×堂啊,在都城的,肯定有卖,你哥懂的,就这么发个药名过去就行了。”父亲如是说。
妹妹心想:又打哪听的药名呢?想必到处寻方子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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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一个个都出门了,若不是大姐还在小镇教书,家里恐怕只剩父母亲两个人。空巢,已是乡镇普遍存在的状态。
除了大姐,还有小名名也陪着父母亲。“有个小孩子闹着,家里不至于太冷清。”妹妹上大学那一年,大姐离婚,把小名名带回了小镇。
放学回家,大姐会和父母亲聊起学校发生的那些琐事。
今天哪个学生惹她生气了,今天哪个老师算错帐了,今天哪个路上搞笑了……大事小事,喜的悲的……是诉苦,是分享……
妹妹想:下班回家看到阿爸阿妈,和他们说说当天发生的趣事,我以后如果也可以这样,便知足了。
在这世上,有很多人会喊你的名字,用着各种各样的方式。然而,当你许久以后回到家中听到父母亲在呼唤你的名字的时候,你会在一刹那间恍然,只有那样喊着你的名字的声音是世上最最亲切且最最动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