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到瓯门定居之前,一家人也辗转过几处地方。“但是那些地方都没什么生意头路。”父亲讲自己是先到瓯门打拼然后才陆续把家人接过去的。期间一家人还常回覃西,像妹妹就是母亲来瓯门之后又重新回到覃西生下的。
覃西,父母亲的故乡,孩子们的出生地。
老家具体在覃西的哪个位置上,妹妹是说不上来的,她对那个地方没有记忆。妹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在瓯门生活。对她来说,瓯门就是故乡,草寮就是最初的家。
至于覃西老家,那里有外祖父外祖母,有叔祖父叔祖母,有舅舅舅妈,有姨姨姨丈……
哥哥姐姐们偶尔会说起当年往事——
笑哥哥贪吃。祖母正喝着一碗蛋汤,哥哥瞧见就说,“阿嫲啊,那么大碗,你喝不完的啦!”
笑妹妹爱哭。每次哭闹,屁股都径直着地,一边嚎嚎大哭,一边甩手踢腿。屋内地板上的坑,说是妹妹脚跟使劲跺地的杰作。
妹妹不信,因为母亲说妹妹从小就很乖。这时妹妹会十分惋惜自己几岁前的记忆竟然完全空白。
现在一家人还回覃西老家吗?“回的,每年都回。”妹妹答道。“只是我没有一起。我都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回的了。听阿妈讲,那里已经大变样。”
无论如何,孩子打那呱呱出生;无论如何,“我们来自覃西。”
六姐妹只有幺弟不是在覃西出生的。孩子们没少拿这点打趣幺弟,“我们都是覃西的,只有你是瓯门的。哈哈。”
此时幺弟就得嗷嗷哭着找母亲,“不啊……哇啊……不啊……哇不啊……”
母亲怀幺弟的时候,一家人已经住在草寮。小镇面朝山西边那一排白色墙面黑色窗栏的楼房,妹妹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母亲曾在那待产。
幺弟突然出现在草寮的那一天,妹妹依稀还记得。夜里,妹妹迷糊醒来发现身边竟然睡着一个婴孩,不解地问母亲,“这哪来的?”
母亲一脸笑容的回道,“捡来的。”
妹妹疑惑地把眼睛撑圆再撑大,但见母亲只是轻轻地把眼睛那么一眨。
妹妹于是心领神会:哦,是捡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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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从垃圾堆捡回来的。”
“你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你是在草堆里被发现的。”
还有荒山、鸡窝、猪棚等各种各样的来处,没有人会说“你是从阿妈肚子里生出来的”。
在哥哥姐姐的胡言乱语之下,几岁的妹妹只能转问母亲,“阿妈,我是从哪儿来的呢?”
母亲没有正面回答,在孩子的迷惑趣闹中,她只是笑了又笑。在妹妹看来,那笑容既不是反驳,便是默认了。小小的妹妹委屈得眼眶里都是泪。
渐渐长大,“垃圾堆捡回来”的这些玩笑,妹妹已然不信。哥哥姐姐开始“升级谎言”。
“妹妹你呀,是别人不要了让阿妈抱回来养的哦……”
“阿爸阿妈原是要把你送给村上好叔好婶家的,可是好叔好婶看你长得不咋样不要你呢,没办法,阿爸阿妈才又抱回来养了你哟……”
比起“捡回来”的说法,这个“不要你”的说词更让妹妹感到糟心。
草寮里的某一天,好叔好婶突然来家里做客,看见妹妹笑问:“这就是当年要送过来的‘媳妇’么?这么大啦?”
母亲答道:“是啊。”
如果说哥哥姐姐的话让妹妹仍有三分怀疑,那么母亲的回答无疑是让妹妹十足十相信了!“难怪大家总叫我‘媳妇’!”由此,妹妹心中委屈了很长一段时间。
小学玩伴伤心地对妹妹说,“我不是我阿妈生的,我是我阿妈从路边捡回来的。”妹妹安慰道,“嗯,你还有你妈妈捡回来要呢。我阿爸阿妈不要我,要把我送人,可是人家也不要。”那一年,妹妹七岁。
渐渐再长大,妹妹当然也知道父母亲并不是不要自己。哥哥姐姐也把“不要你”的版本再换了样:本来要把你送人的,可是阿爸阿妈不舍得。
这个“不舍得”,让妹妹很是高兴,“还好没把我送人,不然你们怎么会有我这么聪明的妹妹呢!”
这话不是妹妹自己说的,只因那天好叔好婶还说了这么一句,“这么聪明乖巧的孩子,早知道当年就带走了啊!可惜哦!”
也许确实有过妹妹要被送走的事情,也许妹妹很小就要去给别人家当媳妇。然而,是也罢,不是也罢,长大懂事的妹妹已经认定哥哥姐姐的话不过纯属玩笑。
很久以后,妹妹知道了自己儿时被喊作“媳妇”的真正原因。
“那么多孩子里,她小时候是最好带的。”母亲解释道,“很乖,都不闹。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在那里玩家家酒。人家就说,像个小媳妇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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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打趣过就要打趣回人。当然,妹妹并不能戏说哥哥姐姐是捡的,也不能编造他们没人要,因为实在没有说服力。妹妹只得把主意打在了两个弟弟身上,可惜妹妹产生“邪念”的时候,弟弟已经“太聪明”。
“倒让弟弟逃过一劫,好在还有一个幺弟。”相较哥哥姐姐,妹妹觉得自己还是善良一些。因为妹妹来去只会对幺弟说,“你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妹妹也会拉上母亲一起编织这套“石头论”。即使母亲只是微笑,却像当年“圆”了哥哥姐姐的谎一样地“圆”了妹妹的谎。从母亲那里得到“默认”,妹妹窃喜又得意,仿佛复了当年之仇,仿佛偿了当年之屈。
妹妹也曾担心幺弟会否像当年的自己一样感到委屈,不过显然地,幺弟要比妹妹更具怀疑和否定精神,他会嚎啕大叫,“才不是,才不是!”
偶尔经不住孩子折腾,母亲会“反过来”推翻妹妹的“石头论”,安抚幺弟:“好,好,好,不是,不是。”
妹妹不服输,且道:“说你像孙悟空那样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有啥不好?孙悟空咧,厉害咧……”
“他是猴子。”幺弟不依。
“你也是猴子啊……”看着幺弟那难以置信的表情,“你不信?”妹妹继续说道,“不信你问阿妈!”
“阿妈,你说是不是啊?他是不是属猴啊?”妹妹激动着寻求印证。
如妹妹所愿,母亲只是笑了笑。妹妹乘胜追击,“是吧,嘻嘻,都说是啰,你就是属猴的嘛。”
这下幺弟抓狂了,哭喊又跺脚地,“不啊不啊,才不是……骗人……骗人……你骗人……”
见此情景,妹妹洋洋得意。然而,状况似乎一发不可收拾,幺弟愈哭愈凶。
于是母亲抱起幺弟不断解释:“喔,不哭不哭,那是你姐跟你闹着玩的,哪好哭啊……”
妹妹难辞其咎,只得说,“嗯嗯,是我骗人的,是我骗人的!”哭声总算缓和了些,“你不是猴子,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话一落下,屋内哭声再次高起,“哦,不是不是,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是属猴的!”哭声一阵汹涌澎湃。
母亲无奈,只得凶妹妹,“你远点,滚远点……”又对幺弟好声说,“你姐姐真够坏啊,咱不和她好,咱不和她好。”说着朝妹妹的方向拍巴掌,装作打耳光的样子。
见妹妹“受罚”,幺弟的哭咽声里终于夹有两声呵呵笑。
“哪坏啊,我哪有骗人,明明就是属猴的……”妹妹还不愿放过地故意嘀咕。
眼看哭声又将凶起,母亲即刻一个跺脚,像是要抱着幺弟往妹妹的方向冲去。妹妹见这架势赶紧逃开了。
妹妹想,哥哥姐姐小时候一定也被人打趣过。诸如,某大人笑对他们说,“你是你阿爸阿妈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然后他们照葫芦画瓢的送给了妹妹。
做哥哥姐姐的总喜欢欺负弟弟妹妹,还以弟弟妹妹的哭喊为乐,甚至还要恶毒地掺和几声:哭吧,像音响一样呢,真好听啊……还要再大声一些呢……
小时候孩子们总能听到大人们这么说:哭得大声是假的,真正的哭泣是无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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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怎么来的?”孩子问父母亲。
如果父母亲回答“你是从阿妈肚子里生出来的”,那么孩子就能追问“为什么能从肚子里生出来”。这没能实现的一问让孩子“可惜”了很多年。
之于那个“严峻”的问题,父母亲不是选择沉默,就是选择忽悠。孩子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就不能往好一些的地方讲呢?不是垃圾堆就是鸡窝猪棚的,那得有多臭!”
“粗”化出生,或许和“粗”化名字有着相似的原因。乡村有旧俗,越是娇贵的孩子,越要起个粗名,据说这样,阎王爷嫌名粗不肯收,就能保住孩子平安。
孩子们的粗名并不是父母亲取的,是父亲一个生意上的朋友给“安”的,其出发点大抵是为着戏弄孩子。什么酸杨桃,什么垃圾桶,什么大傻小傻,在孩子看来,其“粗”之程度,和垃圾堆、鸡窝、猪棚是不相上下的。
十月怀胎,民间有很多忌讳,诸如孕妇不能缝针线、家里不能钉钉子。母亲却道:“听是那么听,但是要干活啊,动剪刀动菜刀都是必要的。忌讳什么的没有那么多计较,我生老大的时候还准备到田里干活呢!我生老二的时候还拿着扁担去担柴咧!我生老三的时候还正在晒谷子哪!”
一朝分娩,孩子呱呱坠地。据说坐月子撞了风会伤了身,所以要用毛巾裹着头。“现在都不见有人裹毛巾了。”母亲解释,“以前的人都要忙上忙下,孩子一生完也不得闲休息,立马就要下田了,裹个毛巾也是安全,现在的人生孩子啥都考虑啥都周全,自然不必那么做。”
转眼间,孩子满月了。妹妹瞧着大姐和幺弟头发上的根根白丝,不由地问母亲:“大姐和幺弟咋这么小就有那么多白头发呀?”
“听老人们说是孩子未满月就给抱出门的缘故,也不知有没有这个理儿。”
“那就不知谁啰,未满月就急着抱出去玩。”妹妹兴致勃勃地继续讲,“嗯,这也说明啊,幺弟丁点小的时候就已经不乖,好好的家里不呆,非想着出去玩。”
幺弟嫌弃道,“嗯哎嗯哎,丁点小就能想着出去玩?就算有想,出得去么?没满月哎,还不会走哎,姐姐同志!你别老熟了似的啰!”
某天,孩子牙齿掉了。父母亲说,上面的牙齿掉了就丢床底下,下面的牙齿掉了就丢屋顶上,否则长不出新牙齿。孩子问,为什么上面的牙齿不丢屋顶上面?父母亲说,上面的牙是向下长的,而下面的牙是向上长的。父母亲还叮嘱孩子:丢的时候,两只脚丫一定要并齐站好,否则长不出整齐漂亮的牙齿。孩子乖乖地照做,可后来,孩子还是没能拥有一口整齐漂亮的牙齿。
再转眼,孩子上学了。孩子终于清楚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与此同时,孩子步入青春期。父母亲这时也许需要主动告诉孩子一些东西,不过严肃语拙的他们并无此认识,而孩子自己也不好意思问出口。
某天,孩子高中毕业了;再转眼,六个孩子都已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