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何缘故,那年代户口簿上的出生日期都不准确。六姐妹的生日是从父母亲的口中知道的。
“乡下地方都讲农历,妹妹属虎,六月初一出生。大姐和幺弟的出生月日一样,且和妹妹的就隔一天。大姐属羊,幺弟属猴,他们之间整整相差了一轮。”
做学生的幺弟正值青春叛逆期,做老师的大姐没少操心和唠叨。有个总没把自己的话儿听进耳朵去的弟弟,做姐姐的不免时常上火。妹妹只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代沟!”
由于母亲和小名名也属羊,再加上大姐,妹妹还笑称:“咱家三羊开泰啊……”
父亲笑道:“哦……这哪算啊……”
孩子从小就肯定,猪是“能吃”的典型代表,也是“能睡”的杰出代表,所以猪八戒的法号才叫“悟能”。哥哥少时很有猪的本色——能吃又能睡。在六姐妹当中,哥哥总是吃得最多且起得最晚的一个。每个上学的早上,母亲总要把喊哥哥起床的任务交给妹妹,就此事上妹妹可没少花心力。关于哥哥“能睡”这一点,妹妹是认识最深刻地:不愧是属猪的!
大人们也会说,猪命啊。按他们的理儿,孩子们的脾性和生肖总不无关系。说到二姐,他们会常唠嗑她属鸡所以有勤俭会理财的性格。相较于其他姐妹,二姐也确实是最不贪吃、最精打细算、最会攒钱的人。
十几二十年过去,当年“能吃”的猪娃,如今一餐就吃一碗饭,实在不算能吃。
龙,极具传奇色彩的祥瑞。在祖母眼里,弟弟就是一块宝玉,须得捧在手心、窝在心间。虎妹妹和龙弟弟打架,妹妹总是吃亏的一方。“阿嫲只会护着弟弟,妹妹只有哭得稀里哗啦的份!”当然,这不仅仅是弟弟属龙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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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生日在哪一天?腊月十一。这日期还是妹妹硬磨着母亲吐出来的。当年母亲笑答,“总有那么多事要做,哪有那个闲去记什么生日啊!”
正月二十二是父亲的生日,这母亲倒是记得清楚。近几年,父亲开始过起了生日,每到那天,他会让母亲张罗一桌酒菜,请一两个朋友喝上几杯侃个几句。算命先生说,父亲在八十岁之前不好筹办生日。所以,虽说是过生日,实际上既没有发请帖摆宴席,也没有买蛋糕收礼物。父亲请客,不说生日,只道欢聚一堂吃顿家常饭。
二十几年来,妹妹其实就记得那么一次正正经经地对父亲说出生日祝福并唱出生日歌。
那一次,二姐和妹妹都在惠湖,她们一起给父亲打的电话。听到父亲那一声“喂”之后,姐妹俩不约而同地祝愿:“阿爸,生日快乐!”
父亲甚为高兴地:“好,好!”
相互欢欢喜喜地说了一阵之后,二姐突然一道:“爸,接下来有礼物给你……”
妹妹暗忖:什么礼物?我还不晓得!
“唱歌给你听噢……”二姐接着说。
妹妹当即明了:哦,原来是唱歌,二姐恁好要唱歌哟。
就在妹妹高兴着二姐能一展歌喉而望着她的时候,二姐却推了推妹妹,“阿妹要唱的,阿爸你听着喔!”
妹妹大惊,“啊?是我唱啊!”
“嗯啊。”二姐嘻嘻笑道,“阿爸生日,阿妹唱。”
妹妹只得呵呵一笑,“噢……是我要唱呢……”然后小声地对二姐嘀咕,“敢情你把我当音乐盒送了!”
“一、二、三,”二姐得意一笑,“‘祝你生日快乐’预备唱……”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阿爸生日快乐!”
电话那头,父亲一个劲儿说:“好,好,快乐,快乐……”
一曲唱完,二姐又道,“还有噢……”
“还有?”妹妹诧异。
二姐继续推了推妹妹,“恭祝你福寿与天齐啊……”
“啊?”脑筋立即一转,“哦,对,”于是妹妹接着唱,“恭祝你福寿与天齐,庆祝你生辰快乐,年年都有今日,岁岁都有今朝,恭喜你,恭喜你……”
父亲乐呵道:“好啰,好啰,听到了,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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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过去好多次问母亲,我们都是哪个点出生的?
母亲回答总没个准,或说“大概天刚要亮那会儿”,或说“天已经微微亮的时候”,或说“那时鸡刚叫了第一声”,或说“正巧听见邻居出门的声音”,或说“那钟点就快要吃晚饭”,……
妹妹纳闷答案不是个时间,母亲只是笑了笑。
妹妹转问父亲,父亲不语。
许多年后,一个爱看灵异小说的大学同学告诉妹妹:生辰八字是不能随便透露的!
每年父母亲都会到庙宇为全家求签祈福。神灵在上,父亲低声道出孩子的生辰八字,母亲双手缓缓摇动签筒。签摇落地,父亲手把圣杯掷,问神与否,谓为慎重。解签先生的每一句话,父母亲都会反复思量。几时出远门吉利?什么时候办事最好?哪天需要特别注意什么?是防小人还是化太岁?当欢喜的且欢喜,该铭记的且铭记,需谨慎的且谨慎。
父亲自己也藏有一两本和算命有关的书籍,有需要的时候,他会翻一翻想一想。
某一天某一时辰,孩子诞生到这个世上。父母亲相信,那绝非偶然,那是上天注定的,也是神灵保佑的。他们不懂得什么是信仰,他们只是在世代传承的“意志和坚信”之中希望并勇敢地活着。他们也十分清楚,自己这一代的孩子总无法认可并继承他们的“意志和坚信”。因为他们的这种“意志和坚信”,还被称之为“迷信”。
父亲有时会说:“你别以为只信唯物,有些东西也得信唯心。”这并不是鼓励孩子一起信唯心,他们只是害怕孩子嫌弃他们的这种唯心行为。“相信科学”这几个字,父亲也是经常挂嘴边的。
某回,父亲、叔叔和哥哥处一块斗地主。哥哥输得一塌糊涂,妹妹开玩笑说:“哥哥这边的风水不好啊……”
父亲回了个白眼:“你这信科学的人,怎么能讲这些有的没的!”
孩子有生病不吃药的性儿,父亲不止一次地劝说:“你要相信科学啊!药按时吃病才能好。”
孩子天天洗头发,父亲见状便说:“现在的洗发水,那个好啊!你要相信科学啊,头发哪里用得着天天洗!”整整一年,父亲可以只洗一次头发,即除夕当天。
祖母过世之后,拜神一事便由母亲接手。母亲起初拜神,只能用“迅速”二字形容。妹妹问,“阿妈你拜神咋这么快?阿嫲都要拜上好半天,有很多话说的。”
“我不会拜神啊!”母亲说。
“拜得神多,常和神聊,和神熟了,以后话也就多了。”弟弟说。
母亲如今拜起神来,那功力虽不及祖母当年,但也有五六成了。孩子常常能听到跪拜的母亲低声叨念出“属×(生肖)的这个孩子啊……祈求神爷保佑孩子平安、顺利大吉。”祈愿一一,寄思千千,虔诚满满。心之系,爱之深,其故也。据说,长期拜神的人是从不为自己祈求什么的。
孩子的生日,只在父母亲岁岁年年的虔诚祈愿声里。它,和庆生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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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姐妹没有办过生日,也没有吃过红鸡蛋长寿面。生日蛋糕、生日礼物、生日歌这类西式奢侈就更是无缘,但这并不妨碍孩子童年对此期盼的美好想象。
那时候,每年的生日妹妹都惦记着,想着会不会有人给声祝福,想着会不会有人给个惊喜。有一年,妹妹清晨醒来发现枕边多了一张生日贺卡,卡上是二姐的笔迹,上书:“读书要眼到、口到、心到、手到、脑到。祝生日快乐。”
收到人生的第一份生日礼物,妹妹很是开心:“终于有人!”可是妹妹却没能很好地表达这一份谢意。二姐写的那句祝福里有一个错别字,妹妹只顾着把这事拣给姐妹们听。于是妹妹被大姐教育了一番:“不能这样地。二姐很有心地送你礼物,你不该想着挑毛病,而是先要感谢。”
“其实我是想着谢谢二姐的,想说收到礼物有多么多么地高兴。”妹妹解释,“可惜没好意思说出口。”
“这事之后我知道要说谢谢了,千万不能不好意思。就有一次生病,大姐怀着宝宝还要照顾我,我觉着吧,挺辛苦的,就羞涩地说了声谢谢,我还觉得自己挺进步的。结果怎么着,大姐就怼我啊,说傻的,怎能说这种话,这是陌生人之间才用的词。这是陌生人之间才用的词啊……然后我就凌乱了……然后的然后我都不和她说谢谢了……”
在孩子对生日有所期盼的那些年里,父母亲也不过生日。相互的静默,共同的平淡,不需要谁来打破。生日一般过,仿佛从来没有过。如果不是因为它还是一个密码,未来某天,妹妹兴许会像母亲一样忘记自己的生日究竟在哪一天。
一次生日,一个岁数。从什么时候开始,孩子忽略了岁数这事。是从他再没有渴望长大的想法开始,还是从她不愿计算自己的年龄开始?是从他觉得自己渐渐变老开始,还是从她感悟人生慨叹岁月开始?人到一定岁数会不愿意过生日,深怕老了一岁。
岁数,曾是期盼,是自豪,是美丽,是梦想。
后来,岁数是一种无奈,也许更是一种惶恐。
最终,岁数是一个生命的过程,是一次人生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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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妹妹不知从哪里看到这么一个意思,“孩子的生日是母亲的受难日。”妹妹把它说与母亲听,母亲白了妹妹一眼,隔了半会感慨道:“哪来什么受难日之类的……真有的话,也哪里是孩子生日那天……你看电视里头的,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才是真正的受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