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廾村大牌坊上刻的并不是“岩廾村”,而是“瓯门中学”。这里曾是小镇最早的中学,后因新中学落成,这里便成了住宅区。为了便于区分,镇上人们习惯把岩廾村称之为“老中学”。
大牌坊两侧各有一间小卖部。小卖部附近,夏天里偶有珍珠奶茶的小摊,冬天里偶有大小赌博的聚集。
穿过牌坊大门,靠东一片是教师职工的宿舍区,靠西一片是寻常百姓的居住区。隔开两片区域的是一面发了霉长了苔的矮墙。起初,矮墙末端设有小门可供人们左右溜达;现在,人们只能通过牌坊大门的分岔路上下往来。
大门直走,最后一栋三层高楼房就是六姐妹的家。台风季节,拍打在海堤上的浪花荡得老高,孩子们在家门口都能瞧见。那时,房前还不是一栋马赛克四层楼,而是一棵茂盛的合枫树。树下停过货车又摆过盆栽,搁过扫把拖把又放过锄头簸箕……桔树芦荟迎着天空自由地舒展,鸡啊鸭啊踏着小水沟自在地欢畅……还有两大块树根,建楼房的时侯从地底下掘出来的,日晒月照,多少时光里看着就是两块普通的木头。兴许是天然的根雕用材,兴许本身就是不必雕琢的艺术品。合枫树下的空地,也是孩子们的乐园。跨步、跳绳、建房子、藏石子、打弹珠、打游击、跳皮筋、跳房子、丢手绢、丢沙包、过家家、跳远踩脚、老鹰捉小鸡、剪刀石头布画船舰……数不清的嬉戏,道不尽的趣味。
因为前后左右都没有房子,三层楼最初的邻居就数西南位置的另一栋白墙三层楼。岁月不饶楼,风雨不饶墙,昔日白墙今时已乌灰。孩子诗曰:“数崭新墙面,还看今朝门前四层楼。”
三层楼的东边是马路,而西边也住着一棵高高瘦瘦的大树。树干流出来的树脂,是童年的一大研究对象,因为软黏黏的很不可思议;它也是孩子的一大捣蛋工具,常常用来欺负蚂蚁和苍蝇。千万年以后,会不会有那么一个出土的琥珀是孩子的作品?
这棵大树,多年的台风没有刮倒它,孩子搭草房的钉子没有钉烂它,孩子举起的大石头也没有砸坏它,然而它还是倒了。周边的野草野花,旺盛着漂亮着,引过蝴蝶招过蜻蜓,住过蚂蚱养过蝼蛄,然后就跟随大树一块去了。树被掘,草被除,轰轰隆隆地,新楼房盖起了。于是,三层楼的西边多了灶房起烟的画面,多了阿婆砍柴捆草的身影,多了房顶晒谷子晒芝麻的忙碌,也多了猪仔噜噜响的畅快声,当然还有它们哇哇响的惨叫声。
三层楼后面有一个小园子。园子由水泥墙围成,墙上插了不少的玻璃碎片。早年,园门开在西墙,门前种过一棵三角梅。紫红的小花,带刺的树茎,茂茂盛盛地掩护着园门。可惜在一次台风暴雨中牺牲了。园内种过许许多多的东西,知名的不知名的,野生的手种的,曾经丰收曾经欢悦,曾经自给曾经助人,硕果累累不乏过,越墙疯长不乏过,鸟语花香不乏过,逢偷遭窃不乏过。
时过境迁,园门由西墙改到东墙;这时的园子已不是种植蔬菜瓜果的露天园子,它成了存放废品破烂的封闭仓库;园内秉承过去收废站的传统,藏着一些不寻常的宝贝,俨然当年小草寮。园门前的神龛石台砌得牢实,小香炉仍在,红灯泡仍亮,伯公伯婆的神座也仍在里面。渐渐地,小草寮也爬起了青藤野草,也开起了紫色小花,有道是一如当年!不同的是,它比曾经的草寮还多了几棵树的护荫:有高大茂盛的梧桐树,有不知何时能长粗壮的芭乐树,还有一棵长不长龙眼完全看缘分的龙眼树。在绿化这方面,从自然生长到人工种植,可算是一种进步。
紧挨园子的,是那雄伟宽阔的高速公路。六姐妹家刚搬来岩廾村的时候,高速公路还在建设中。在铺上水泥之前,镇上人们已经不知从那公路上面走过多少次。除了散步玩耍,更多地是把它当成近路。到菜园,到后山,到围来村,到玄天上帝庙,到小学,到面朝山村……公路的斜坡,被留下无数脚印,被踩出无数鞋坑。“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鲁迅《故乡》]”直到公路两边竖起铁栏杆、围起刺铁丝,“行人禁地”最终落成。
远方而来,经过一条条河,穿过一座座山,高速公路贯穿小镇全境。小镇是此市级西部路段唯一的高速公路出入口,它方便了省城与县城之间的交通往来;镇上设有售票停靠点,人们只要搭上那一辆辆从县城发出、途经小镇并将驶往高速公路的巴士就可以便捷地抵达省城。孩子们正是搭着这样的高速巴士离开小镇,到外读书和工作。
房后隧道高高,至少一层楼高;公路车辆嗖嗖,隧道震声呼啸;童年人儿小小,隧道回音不少。隧道内的两面墙,过去至今,一直是中国电信的专用广告位。从高速公路身上感受到的那份雄伟和震撼,孩子时常引用那首《我的祖国》来高唱抒发:“一条高速公路波浪宽,风吹小草在两边。我家就在边上住,听惯了传来的噪音,看惯了车上的白窗,这是英雄的瓯门,是我成长的地方,在这片温暖的土地上,到处都有和平的阳光……”
穿过两个隧道,可见连绵的后山。起于海之西方,延至海之东方。
其中有一山,名曰“将军帽”;山上有一庙,名曰“石廾庵”;庵里有一石,名曰“将君石”。不过,庙里并没有老和尚和小和尚,那只是一座荒寂神庙。祖母每年都会去参拜,孩子偶尔也会跟着。孩子望着那一级级高高的台阶叹气,却又那么雀跃着跑跑跳跳地就上去。爬上刻有“将君石”三个大字的大石头,孩子有些害怕,却又兴奋着高喊:阿嫲,快来,什么都瞧得到啊!孩子瞧见了像七巧板拼成的田野,瞧见了像蚂蚁大小的车子,更重要地是,孩子瞧见了自己家的三层楼。
如今,将君石仍旧是那块将君石,可是石廾庵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石廾庵。孩子最近一次看到,庵庙正在重建。大抵为了方便建设,曾经高高台阶的地方只是一处大斜坡,曾经茂密丛林的地方只是一处沙土路。整处地方,孩子只见宽阔平坦,却无当年的险陡之感。站在庙前瞧向山下,孩子诧异:咋这么矮?这哪像站在山上的样子!?道路、河流、农民、水稻……清晰地摆在眼前,它们向孩子宣告着,山正被开发着。
回想那时候,山上很多奇花异果,孩子爱摘花,也爱尝鲜。该说他们拥有想不到中毒层面的单纯,还是该说他们拥有不容易吃坏肚子的幸运?山上也有哗啦啦的瀑布溪流,特别是石坑和溪阿尾这两处,夏天镇上很多孩子都喜欢去游水。
后山下,隧道边,阡陌交通,蔬菜瓜果,流水小桥,炊烟人家,寻螺摸蚌,钓鱼钓蟹,一派桃源景象。然而,这景象之下却有一处臭气熏天的露天公厕,就在通往菜地的必经之路上。孩子们怕被臭晕每每都是捂鼻狂奔而过,一边狂奔还一边朝同伴呐喊,“臭死人啊,我们就要被包围了!快跑,快跑啊!”就连厕边长着的野葵花也是臭的,人们无不感慨:可惜了那美貌。得了这些高高的花树遮掩,公厕倒不至于太难看。
小小的马赛克墙面,镶着墨绿色的门窗,这是六姐妹的家。坐北朝南,每天太阳从左边升起,又从右边落下。
楼房呈“┐”形,底层有天井,三层半高。小镇说法,天台加太子楼算半层高,半阳台半房间算一层高,房前的四层楼就属后者。即使属于三层半高,人们仍习惯称之三层楼;但从高度上讲,三层半和四层其实是差不多的。
踏上家门口那块粗糙的水泥地,瞧着地上一补再补的痕迹,不由惊叹:从一小块到有了小滑坡与小台阶的一大块,这水泥地可有一番不容易的历程。
打开铁门,迈过门槛,眼前是天井:靠北的台阶上,有一个煤炉带着它的蜂窝煤曾经来过,有一辆又一辆的单车曾经来过,有各种生活工具曾经来过……当然,也少不了废品破烂。台阶边的那扇铁窗也能挂不少的东西,鞋子、袜子、毛巾、草帽、雨伞、秤杆……西南角有一口井,井口有大锅盖罩着,以防孩子不小心掉下去。井边一个大水缸,缸上水龙头在滴水,左上方设有一神位,曰“天地父母之神位”。天井的西南两面围墙嵌有竹子浮雕中空石柱,忙活的人们透过石柱之间的镂空偶尔可见外界二三事。前几年,天井靠西一边也筑起了台阶,台上盆栽棵棵,倒是增添了不少生活情趣。
进入正门,一墙隔开大厅和内室。浴室和楼梯又将内室分成两边,北边是祖母房间,南边是厨房。起初,房子断不是这样的设计。厨房本在北,房间本在南,且厨房和大厅之间没有任何墙壁阻隔,而是一个近圆的拱形大门,拱门边上装饰着漂亮的金黄瓷砖,这让整个大厅显得时尚而美观。这样的拱门设计,曾为三层楼带来不少赞赏。镇上有户准备建新房的人家,见此拱门甚是喜欢,便在自家楼顶也砌了个,且让人们站在远处就能一眼望见那样的美丽。每打那经过——
以前孩子得意:我们家也有,比这拱门还大呢!
后来孩子无奈:我们家曾经也有一个这么好看的门,可惜阿爸为了改风水就把它堵掉了!!
二楼是三房一厅一阳台的结构。上了楼梯,右侧是父母亲的房间、大姐二姐的房间;左侧是弟弟妹妹们的房间。三楼则是两房一厅一阳台的结构。楼梯右侧是哥哥的房间,左侧是客房。当年一家人为了赶在除夕夜住进新楼房,没来得及等二楼以上的工程完成。这原因是父母亲说的,其实孩子知道是因为不够钱。黄泥墙水泥地,没有门没有电。所以,三楼开始只用来堆放货物,偶尔诉说荒废,偶尔诉说动荡。多少年过去,种种原因之下,三楼至今还是没能装修。
站在太子楼,周遭一览无余。看得见中学操场,望得见滔滔海面;看得见小学红旗,望得见穿山隧道;看得见悠悠田野,望得见连绵后山;看得见山间小路,望得见西行车辆。兴许会有一群灰鸽子突然窜出,绕着三层楼欢快地盘旋。一废置冰柜,一黑色遮阳网,一盆清水,一盆玉米,这是鸽子的领地。鸽毛飞飞,鸽屎斑斑,在天台上,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