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506所,孟星影会见了所长和其他领导,一番寒暄客套后,孟星影让其他人先行离开,将所长单独留了下来。
所长钱大会是个中年人,外表斯文,脸色白净,近乎苍白,沉默寡言,浑身散发着浓郁的学究气息。
大概他的爸爸喜欢开会,给他起了个大会。
中国人名字重名的特别多,比如,建国,国庆,振华,小强,大伟,丽丽,静静,等等等,全国不知有几千几万个。大会这两个虽然极为简单,但重名的似乎不多。
虽然他叫钱大会,可他偏偏不爱开大会,凡是不必须开的会一律不开,凡是不必须讲的话一律不讲。
他有个特点,就是在大会上讲话特别容易紧张冒汗,看到机关给他准备的稿子就头晕眼花、头疼恶心,从标题读起,多看一句痛苦就增加一分,多看十句简直就要了他的命。
这倒也好,机关那几个人开心的不得了,原来一直被领导讲话稿折磨得死去活来,天天架着投影仪推材料,讲话要有出处,标题要工整对仗,语言要精炼概括,思想要博大精深,视角要站得很高,一篇讲话稿常常写几个通宵,动辄就推倒重写、再来一稿,搞得那些人苦不堪言、疲于应付。
自从钱大会当了领导,那些人就省心、省事、省时、省力了,知道他不爱看、不爱讲、不爱念,随便粘贴复制,做个应景文章,走个过场,交给部门领导应付差事。部门领导拿着稿子也算是尽到了部属的责任,自己就截留下来,存在那里备查,根本不需要给钱大会呈报审阅,因为他从来不用。
实在需要钱大会在会上讲话的时候,他自己拿出个小本子,一边写写画画,一边低头慢慢吞吞说几句,说完拉倒,从来不说什么高度重视,什么务必做到,什么末端落实,什么见底见效——这些大家听得耳朵起茧的陈词滥调。
说来也怪,钱大会来之前,506所的领导们在大会上讲得滔滔不绝、天花乱坠,慷慨激昂、义愤填膺,可就是没有人爱听领导讲话。
——大家都知道那不是讲话,那是在念稿子,是绝对正确的废话,所以大家就自己玩手机、打瞌睡、说闲话,根本没往心里去。可钱大会话虽然不多,也不念稿子,大家却偏偏爱听,因为他讲的句句是大实话、大白话,可着劲往人的耳朵里钻,往心坎里闯,听了很受用,很明白,不用大家一门心思、千方百计、千辛万苦打哑谜,猜测揣摩领导的意图。
这叫什么?一句顶一万句。
一句歌词唱得好,女孩的心思你别猜,你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不知道她为什么掉眼泪,也不知她为什么笑开怀。
实际上,领导的心思比女孩的心思难猜一万倍。
开始接触钱大会,孟星影对他印象一般,可随着接触的深入,发现他是个对工作极端认真负责的人,对自己要求严格的人,是个真正的实干家、学问家,才改变了初次见面的印象。
特别是钱大会不念稿子这一点,尤其让孟星影十分佩服,极为认可。孟星影本人打心眼里也很厌烦那一套。
他记得自己初到机关那几年,常常被文山会海压得喘不过气,没日没夜写材料,写得他差点吐血而亡,打算知难而退,辞掉工作,幸亏领导胸襟开阔,宰相肚里能撑船,眼睛里容得下沙子,见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把他挽留了下来,还专门给他调整了一份很少写材料的岗位。这才使他度过了难关,集中了精力,专心投入自己的专业,取得了骄人战绩。
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孟星影把钱大会留下来,严肃地说道:“钱所长,你所说看,506所的保密工作怎么样?”
钱大会想了片刻,一字一句说道:“面临很大的风险。”
他倒也坦诚,没有遮遮掩掩,报喜不报忧。
孟星影说道:“就在我刚刚过来的路上,一个出租车司机信誓旦旦地说咱们这里是情报机构。”
钱大会似乎并不感到意外,慢吞吞说道:“现在不比过去了,那时人们在戈壁滩搞原子弹,可以隐姓埋名几十年,连自己的家人都不知道自己干什么,甚至夫妻之间也不了解对方的工作。现在是信息社会,要想瞒住一些情况确实很难。我在想,最可怕的不是人们知道506所是个情报研究所,我最担心的是我们的内部被人拉下水,泄露我们的研究成果。”
“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攻破的。”孟星影忧心忡忡地说:“敌人易防,家贼难防。自古以来都是这样,没有例外。”
钱大会想了想,慢吞吞说道:“从我们目前的技术防范措施看,别有用心的人恐怕还不得了手。”
孟星影点了点头,说道:“我相信大家都有这样的觉悟,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建议从那个出租车司机入手,小范围对这件事做个调查,以防万一。”
钱大会不置可否,没有接话。
孟星影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觉得这么做会让大家难以接受。这样吧,这件事就我们两个人掌握情况,调查出租车的事情,我自己去协调办理,确保不扩大影响。”
钱大会扭头看着窗外,慢吞吞说道:“事实上,当地不少人知道这里是个研究所,仅此而已,至于506所到底是干什么的,我相信至少目前没有外人知道。请你放心。”
“真是过于自信了。”孟星影心想:“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做我们这行的,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小心到极致,才能真正确保万无一失,否则阴沟里翻船就会如噩梦相伴,随时会让人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