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和囡囡，又相处了一周的时间。
这一周，囡囡就像曾经还没有桌子高的时候一样，常常依偎在阿婆的身边，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王伟自从回来后就知趣地没怎么在家里待过，一直跑去村那头的钱家商量着囡囡不懂的东西。
囡囡的一颗被碾碎的心，终于在故乡湿润的空气中，被阿婆温暖的手一片一片地粘合了起来。
“小芸，东西带好，我们走咯。”王伟招呼着囡囡。
“阿婆，我高考完再回来，你要好好的，不要老是找活干了，有事就打电话……”囡囡扶着阿婆走了出来。
“妈，车子要来了，你就不要送咯。”
“我送我的囡囡，你不要管。”阿婆有些生气地杵了一下拐杖。
“囡囡，你要好好的，不要担心我，我身子好着呢。听说国家还要来这边继续搞建设，还有你那些叔叔们，阿婆过得好……”
“记得要多吃饭，要多穿点衣服，北边冷……”看着从雾气中逐渐驶来的客车，阿婆的话忽然多了起来，抓着囡囡的手也更加的用力了。
“阿婆，等我赚了钱就把你接过去住……”
囡囡还是长大了，说不出将阿婆接过去这样自私的话了。她能做的，也只有把所有的不舍变成一句句乡音的道别，透过客车打不开的车窗，留给这片生养她的故土，留给那道拄着杖，站在村口不住挥手的身影，直到连整个小镇都变成了看不清的一道剪影。
………………
囡囡离开了，丽芸回来了。
这个年代还没有那么多的补习班，还没有那么多刷不完的题目，所以丽芸是抱着一本本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书，在自家的小店里度过的。
爸爸和钱叔叔去做大生意了，我不能让爸爸再多操心了。
总是那么懂事的丽芸，终于迎来了高中的生活。
丽芸第一次发现，原来同学之间的关系可以这样的正常。
没有不清不楚的恶意，没有过分的接近，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做，没人会因为别人的不同而恐惧或者疑惑。
还有他，对他的善意，自己好像也没有那种很不适应的感觉了。
丽芸抱着书，对着从隔壁班走出来的刘华笑了一下。
这样的学校真好。丽芸骑着爸爸刚给自己买的自行车，开心地想道。
高中的学习比初中要紧张困难得多。丽芸早就做好了成绩不再拔尖的准备，在一次次的考试中，渐渐稳定在了班级十几名的水平。
她很满意，比起这样不用每天都从垃圾桶里翻找自己丢失的东西的日子来说，没有那么优秀似乎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
桂影浅拂梁家熏，瓜字初分碧玉年。
久违的自信让十六岁的丽芸变得愈发漂亮了。那青山绿水滋养出来的温婉，更是吸引了许多少年的目光。
刘华自然也不例外。
他当然已经明白了自己其实早就喜欢上了这位老同学，只是当初自己不敢相信罢了。
这个时候，学校对于早恋的事情管的还是很严的。没有人敢表露自己的心思，刘华也不例外。他只能在每天课间操的时候，看着隔壁那道熟悉的身影独自遐想。
直到高二升高三的暑假，他用一封情书表露了自己的心意。
丽芸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她虽然不再是那个不敢接受他人好意的、没有任何朋友的可怜人了，但是来自眼前有些局促的男孩真挚的表达，还是让她有些慌张。
她想了想，告诉刘华，他们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能考上大学。等高考完，如果他们能考上同一所大学……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把情书塞到男孩儿手里，冲着男孩儿笑了笑之后骑车离开了。
刘华也笑了笑，收起了那封东拼西凑的情书，骑上自己的车子追上了那道身影。
………………
“阿婆，新年好哦！”
“囡囡乖，吃饭了没有？我在你三阿公家……”
“阿婆，等我下学期高考完，再回去看你！”
“好，好，阿婆等囡囡……”
丽芸每年只有听着电话那头阿婆的声音，才觉得这个年过得圆满了。
大年初一，正想着跟妈妈一起去大姨家拜年的丽芸，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两个穿着制服的人把王伟带走了。
丽芸和妈妈的天仿佛在这一刻塌了下来。他们根本想不到，老实的王伟究竟犯了什么事。
多方周转，托了丽芸舅舅的关系，母女二人才知道，钱老三欠了一大笔贷款之后失踪了。法院只能对作为担保人的王伟执行强制措施。
丽芸不知道这个年自己是怎么过的，他只知道当父亲回来的时候，整个家都失去了曾经的颜色。
为了替钱老三偿还债务，只能把家里的门头盘出去。可是那个地方根本不是什么繁华的地段，也不是什么热门的规划区域，最低的出手价也是根本没有吸引力的。
短短几天，大姨来过，舅舅也来过。可哪怕三家人东拼西凑，算上门头出手后也还差着很大的漏洞。
自己的父亲又是独苗，阿婆还要养老，不管怎样也不能向她求助，三阿公那边的亲戚又太远，根本没有这个面子去借钱。丽芸眼睁睁看着父母的头上，多了灰白的颜色。
她曾向父母提出打工赚钱，但是从来没对他发过火的父母却一起把她骂了一顿，把她赶回了学校。
现实又一次撕毁了丽芸为数不多的美好。在所有同学们的眼里，那个对谁都很温柔的女孩自从开学后就失去了所有色彩。除了不再会笑了，成绩也一落千丈。班主任也曾向她的家长了解过情况，可是对于这样的情况，班主任除了安慰之外，也是无能为力。毕竟在这个年代，普通人谁的手头都没办法很快的筹集起这么多钱。
丽芸的父母这几个月几乎用尽了所有人情，仍然没有凑够足够的钱，早就挂出转让的门头房，也依然没有人感兴趣。
最后一次模拟考试结束了，大家都在忙着冲刺最后的考试，没有人有更多的精力放在其他人身上。
“丽芸，丽芸！到底怎么了，是家里出什么事情了吗？”刘华在校门口拦住了一脸黯然的丽芸。
丽芸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我都听说了，你的成绩下来的很快……”刘华焦急地问道，“还有不到一个月就高考了，你这样可怎么办啊……给我说说到底怎么了可以吗，或许我可以帮你……”
“你帮不了我的……”丽芸抬起头，用憔悴的目光看向了刘华。
“那你告诉我怎么样了可以吗？或许我真的有办法呢？”刘华认真的说道。
丽芸沉默了。
半晌，她用微不可察的声音说道：“我家欠了很多钱，如果还不能还上，我爸爸还要被抓去拘留……”
刘华沉默了，因为这件事情他目前真的没有办法帮助丽芸。
“你先别难过，先把状态调整好，把高考先考完，我想叔叔阿姨也不想影响到你吧？”
“嗯……”丽芸有些麻木，她已经没办法再为此哭泣了。
“刘华……”两个人沉默了一阵，丽芸还是出言打破了这份沉默。
“对不起，我可能没法和你去同一所大学了……”
“没关系的，我……”
“你要好好考试，一定要考上京城的大学。”丽芸没等刘华再做回答，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这一次，刘华没再追上去。
………………
高考的成绩很快就下来了。
刘华如愿的考去了北京，成了学校宣传的状元。
丽芸再也没有出现过。毕业证是她的家人帮忙拿走的，就连毕业典礼和照毕业照的时候，她都没有来。
她不想面对父母充满歉意和愧疚的眼神和操劳的背影，她也不想凭着连本科线都没过的成绩去本地的一所大专混日子。
她没有回到阿婆那里，她只想为这个家做点什么。
可是仅仅只有高中学历的她，又能去做什么呢？
所谓的人才市场，根本不需要这样年轻稚嫩、没有一技傍身的女孩儿。
工厂、商店她都去过，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让她来。
就像一位女厂长说的一样，不只是因为这个女孩儿根本没法胜任他们需要的工作，更多的还是不愿意让这样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去吃那么多苦。
丽芸不怕吃苦，她害怕失去这个家。
所幸，她还是找到了她能做的事情。
在街边一家每天中午开始营业，凌晨才收摊的大排档当零工。
父母经常劝丽芸不要在外面打工，不要在外面受罪，等暑假过去好好的上学，毕竟大专好歹也算是大学。
丽芸没有答应。她知道父母现在根本没有精力再来管自己。起码她现在可以负担起自己吃饭，起码她现在每天凌晨回到家的时候，还能在餐桌上放上一些钱。
老板和老板娘的孩子今年刚上小学。丽芸经常看见这个孩子趴在清出来的餐桌上看书。老板人很好，对这个看到招零工的信息就怯生生过来询问的小姑娘很是照顾。老板娘是个很刻薄的人，经常对老板呼来喝去，指指点点。她对丽芸更是如此，不止一次的对着老板骂骂咧咧，询问他为什么要招一个笨手笨脚，干不了粗活，说话还带着南蛮子口音的小狐狸精过来。
在老板娘的身上，丽芸又一次感受到了当年的无助。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老板娘每天都会变着法子的骂自己、扣自己的钱。她只能一点点地更加认真、更加仔细地干活。桌子没擦干净，就多擦几遍；签子数的不对，就多数几遍；单子传的不够清楚，就大声、标准的多喊几次；菜洗的不干净，就多来几次。
不只是老板，就连其他来打零工的人也经常帮她出头。每当这时，老板娘总会用怀疑的眼光盯着他们，询问他们是不是看上了自己这个南方来的小骗子。
丽芸不敢还嘴，她不想失去这份能帮助父母的工作。即使她并不喜欢这里，即使每一天她都会再添许多新的伤痕，但她还是不能离开这里。这是她眼中，自己唯一能为家里做的事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