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芸听人说起过，老板娘曾经被人骗过许多钱，家里的房子都抵押出去了，一家三口只能挤在大排档这个小门头里住。
骗她的人，似乎是自己的同乡。
丽芸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同乡犯了错，自己就要被天天责骂。
也许老板娘觉得所有那边的人都是骗子吧？丽芸时常看着老板娘蛮横的表情想到。
毕竟不只是她，自己的家里不也被同乡人骗了吗？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丽芸的家里还是没有筹到钱。半年的期限又要来了，如果再不把钱还上父亲很可能还要再去拘留所待一段日子。丽芸还是每天中午出去，凌晨回来。父母也想过管教女儿，可是无奈二人比丽芸还要忙碌，经常一整天不着家。
丽芸则是把父母的忙碌当做了默许，仍旧在那个经常挨骂的地方干活。
直到她第一次遇见撒酒疯的客人。
两个光着膀子的男人，觉得啤酒不过瘾，非要喝白的。在丽芸为他们拿出第三瓶的时候，喝多了的两个人非要拉着这个年轻的女孩儿一起喝酒。
丽芸一遍遍的拒绝让二人血液里流淌着的酒精被点燃了。他们掀翻了桌子，烧烤用的签子和各种碎渣子铺了一地。
“哎呦，两位兄弟干嘛呢，小本买卖砸不起啊！”系着围裙的老板娘连忙从后厨跑了出来。
“她……她不给老子面子。”醉醺醺的二人指着被其他人护在身后，已经吓坏了的丽芸。
“CNM……小婊子，让你……喝两杯，你还他……妈……的扒拉我……你TM打听打听去，这片儿谁……敢不给……老子面子？MLGB，我想睡哪个，就睡哪个！”已经神志不清的二人指着丽芸，彪着各种污言秽语大声骂了起来。
丽芸从来没见过这般阵仗，瘦弱的身子在三伏天竟然直发抖。
其他的客人见状也赶忙付钱离开了。老板娘看了一眼直哆嗦的丽芸，抱着胳膊迎了上去。
“就她啊？一个南方来的小骗子，成天干活干活不行，还老TM勾搭我对象，爷们儿怎么就看上她了？小丫头浑身没四两肉，玩儿个屁啊……”老板娘嫌弃地看了丽芸一眼。
“再喝点儿，犯不上给她置气。”老板娘把桌子扶了起来，给二人递过了马扎后，又给一边护着丽芸的老板使了个眼色。
“你，过来！”把二人劝坐下后的老板娘又把一旁的丽芸叫了过来。
“给俩大哥认个错！”
“对，对不起……”还在哆嗦的丽芸颤巍巍的给两个醉汉认了个莫名其妙的错。
没等两个男人有反应，老板娘就从兜里掏出一把钱，塞到了丽芸的手里：“行了，滚吧，以后都别来了。”
丽芸看了看手里的钱，又看了看再给两个男人不停说着好话的老板娘，大脑一片空白。
她没有听见任何人的话，像一块木头一样杵在那里。
“赖在这干嘛？滚蛋！”老板娘看丽芸没走，又吼了她一句。
像是被上了发条一样，丽芸默默地转身离开了，手里依然握着那些零钱。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过马路时被卡车的鸣笛吓到才回过神来。丽芸走到路边，呆呆地坐在花坛边上，手里攥着已经被浸透的一把零钱。
丽芸把头埋了下去，深深地埋了下去。
她好像睡着了，她想起了在故乡时的无虑，想起了曾经同学们无缘无故的恶意，想起了父亲被带走时的绝望，想起了初中毕业时刘华的话，想起了阿婆嘱托的话，也想起了老板娘一遍又一遍责骂的话。
她是第一次这么讨厌自己，讨厌自己的出身，讨厌自己的无能，讨厌自己的命运，讨厌自己的一切。
“喵呜~”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猫叫唤醒了丽芸。
一只黑猫正坐在她面前用黄黄的圆眼看着她。黑猫的嘴里还叼着一张纸。
丽芸看着眼前的黑猫闪亮的眼睛，情绪莫名地平静了下来。
黑猫站起身，把纸轻轻放在了丽芸的身前。
丽芸见状，把手里的钱塞进兜里，捡起了这张纸。
纸张像是一则广告。上面简单的写着“典忆阁”三个大字，下面也只有几行简单的描述。
“困苦于往事、潦倒于当下者，可来我处典当君之过往。当资从优，童叟无欺。本阁不设利，亦不为利，只为解君之忧。”
“看起来像是杂志上的小说……”丽芸摇了摇头，没有在意上面的内容。
“喵嗷~”黑猫看丽芸把纸上的东西看完了，走上前蹭了蹭丽芸的小腿，然后往一个方向跑去。见丽芸没有跟上来的意思，又转头叫了几声，像是在催促丽芸赶紧跟上。
这只猫的意思是……让我跟它一起走吗？丽芸疑惑的想到。
现在应该还不到十点吧，现在回去的话爸妈应该会担心的……丽芸还是决定跟上去，看看这只猫会把她带到哪里。
不只是因为这只猫身上带着的那种让人亲近信服的感觉，还因为她现在已经觉得自己是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跟着黑猫轻盈的步伐，丽芸慢慢来到了这座城市的植物园。
她只是听说过在这附近有这么一个公园，但是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她看着黑猫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了黑黑的小路上，心里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慢慢地跟了上去。
这条路很黑，两边都是林木，隔着好几米才有一盏灯。丽芸跟着黑猫在各种岔路之间转来转去，最后来到了一片竹林之前。
竹林很茂密，月光下竹叶的疏影让丽芸的心渐渐安静了下来。她看了看坐在竹林间小路上用黄黄的圆眼盯着她看的黑猫，踏上了那条竹林间的小路。
小路的尽头，一座古典的小楼正在月光下等着她。
黑猫从小楼的正门钻了进去。丽芸站在门口打量了一下这座小楼。小楼是木制的，纸糊的窗棂上还贴着窗花。正门的两侧贴着对联，门的上方挂着三个简单的字。
“阁……忆……典？不对，是典忆阁……”丽芸拿起手中一直没有丢下的那张纸，看到了和门上字迹相同的三个字。
难道这不是杂志上的小说吗？丽芸暗暗想到。她没有细想黑猫带她来这里的原因，看见屋内有灯光，稍加准备之后就敲响了已经打开的门。
“您好，请问……”
“是王小姐吗？快进来吧。”一道带着磁性的中老年声音从屋里传出，让丽芸的心里又有了些莫名的好感。
丽芸踏进了这幢小楼。她看见了一个摆放着算盘账本的柜台，看见了许多摆放着瓶瓶罐罐的货架，看见了一只正在自己梳理毛发的黑猫，看见了一位正坐在桌前沏茶的儒雅老大爷。
“抱歉，一一带你过来的时候用了些手段，但是请放心，我们并没有恶意。”季德伸出手掌比了个请的动作，“王小姐先坐吧，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有很多疑惑，给我点时间，我们慢慢说。”
丽芸慢慢地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这位老伯，你知道我姓王？”
“是一一听到的，在那个小摊旁边。”季德给丽芸斟了一杯茶，递到了丽芸的面前。
“您说的是……它？”丽芸指了指一旁蹲在地上看着二人的黑猫。
“不错。”季德喝了一口茶，轻轻地问道：“王小姐，我们的服务范围……您了解了吗？”
“您的意思是……”丽芸拿出了那张有些发皱的纸，“这张纸上的内容吗？”
季德点了点头。
“抱歉，我有些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是，这里是一家可以典当，嗯……应该是记忆的当铺，是吗？”丽芸看着纸上的内容，有些不确定地说道。
“这……不可能吧？抱歉，我的意思是……您是怎么做到的？”
“这是我的事情了。总之，我们可以做到这一点。”
“嗯……那您让我来的意思是……我的记忆可以拿来当掉是么？”
“没错。我们可以感知到，您现在正在因为一些往事困惑焦虑，而且您的家庭现在急需要一笔钱。您可以选择用关于这些往事的一些记忆，来当一笔钱。当然，将来您如果需要的话，我们会找到您进行赎回。请放心，我们没有利息，原价就可以把您的记忆赎回……”
“对不起，我想问一下，您怎么证明……您说的都是真的呢？”丽芸有些不好意思地捧起茶杯，把不多的茶水饮尽之后，有些怀疑地问道。
“唉，果然啊……”季德自嘲的笑了笑，坐正了身子。
然后丽芸就看见，季德眼睛里似乎闪烁起了黄光，紧接着桌子上的茶壶就飘了起来，精准地为自己和季德斟满了茶水。
………………
丽芸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她只记得在她告诉那位老伯自己要回去想想之后，老伯就笑着把她送了出来，并且叮嘱她不要把这里的事情说出去。
奇怪的是，她心里居然真的就坚定了不会把这里的事情说出去的信念。
植物园离家并不远，丽芸走了一会儿就回到了家。
家里的灯还没熄，丽芸打开门后没有惊动任何人，把老板娘塞给自己让自己滚蛋的一百多块钱轻轻放到桌上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小屋。
她拿出了那张黑猫叼来的纸，借着昏黄的灯光反复地看着。屋外，母亲正一个人打着电话，并没有发现女儿已经回来了。
“孙姐，你那还宽裕吗？……唉，还是老王那事儿，眼看着就快半年了，钱还没够，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才又找你来着……这样啊……没事儿，麻烦你了啊……”
“喂？是二叔吗？喂？……”
“强子，姐真的没办法了，你姐夫他……”
“……对，把店盘出去也还差四五万呢……”
丽芸拿着传单的指节不断地发白。她想起了那位神秘的老伯给她说过的话。
“王小姐，您现在烦恼的原因……跟您的故乡有关，对么？”
“您是怎么知道的……”
“刚刚看到的。”
“您的意思是……我可以拿故乡的记忆来这里换一些钱……对吗？”
“差不多吧。我们做的，就是拿烦忧来换钱的生意。只要是让您感受到痛苦的回忆，都可以来这里当掉，这样您既可以忘记那些不愿提起的过去，也可以拿到一笔用来缓解当下之急的报酬。”
“可……可是如果按照您的话，我……会忘掉阿婆他们？”
“哦，抱歉，刚才说的话有些不全。您可以拿部分关于故乡的记忆来这里典当。放心，钱不会变。”
“……老伯，我知道您可能就是传说中的神仙，您帮帮我，帮帮我好不好……我不想让爸爸再进去了……我不想让他们在那么难过了……”
“唉……王小姐，我不是什么神仙，我只是一个生意人。您可以想一下，能拿什么记忆来这里当掉，我可以做主多给您一些钱。毕竟……我也得守规矩啊。”
“这……”
“只要是相关的回忆，都可以当掉。比如您的……乡音。”
“我的……乡音……”
“我能看出来，您认为自己的口音给自己带来了很多的苦痛。这样吧，如果您同意选择当掉关于家乡话的记忆的话，可以拿一件跟它有关的物品来，作为记忆的凭证交给我来完成这桩生意，我会把钱用合理的方式交到你的手上；当然，如果您不想的话也没有问题，只不过关于这里的一切您都会遗忘掉。”
“那……我能考虑一下吗？”
“当然可以，只是请不要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就当是照顾我这个老人家了，可以吗？”
……
丽芸放下了纸，把头撇向了一边。
她看见了床头，有一个颜色斑驳、做工粗糙的小人。
有些晒黑的脸上，几行水光正缓缓划过。
“只是乡音而已……我还记得就好，还记得就好……”
她抱起了陪伴她最长时间的伙伴，毅然地走出了家门。
“把与记忆相关的物品交给我，在这张契约上签好字就可以了。”季德递给丽芸一张写好了各种交易规则的契约。
丽芸反复地翻看着那些简单的条文。在又确认了几遍自己不会遗忘关于家乡的事情，只是会忘掉所有家乡话的说法之后，丽芸把那个小人放到了季德的面前，在眼前的契约上留下了娟秀的笔记。
季德结果交易契约，扫了一眼后在自己面前的账本上记下了一笔。
“当，妄自菲薄，救父养家，华南乡音一份。”
丽芸没有听见这位神秘的老伯在喊些什么。她只看见她签的那份契约忽然散成了无数的光点，自己的小人则慢慢悬浮在了半空。
然后，好像就有些什么东西从自己的七窍里流了出来，被空中的小人吸了过去。不多时，这种感觉自然地消失了，空中飘散的无数光点也慢慢回缩，包裹住了小人。无数的光点慢慢地聚合，渐渐拼成了一个罐子的形状。
当飘散的最后一粒光点也附上来之后，罐子缓缓褪去了斑斓的色光，缓缓落到了桌子上。
季德拿过已经变得古朴的陶罐，对着丽芸温和地笑了笑。
“交易完成，谢谢惠顾。”
“我……好像没有忘掉什么东西……”
“记忆的封存需要时间，以便于客人的适应。”
“那………我的钱……”
“放心，这几日钱就会以合理的手段送到您的手上。”
“谢谢您……”
“没有没有，这是我的本分。”季德摆了摆手，“客人没有什么事的话，就可以离开了，这几天记得好好休息，记忆的封存会消耗一些精力，不要再过分操劳了。”
丽芸再次道谢后，站起身来就要离去。但走到门口的时候，她还是犹豫了一下。
“老伯，我看刚才的契约上写着……完成交易后，会忘掉关于这里的事情是么？”
“不错，当你走出这儿，就不会记得在这里发生的事了。”
“嗯……可是忘了这里的话，我想赎回记忆又该怎么办呢……”
“记忆的封存并非不可逆转，到时自然会有人找到您，帮助您想起这里的一切。”
丽芸没再多说，点头致意之后就走了出去。
她走出了竹林。
“我怎么会在这里？这儿好像是植物园？”丽芸有些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不知怎的，她又突然有了想回头看一看的冲动。
她转过头，身后除了竹子，还是竹子。
